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去坐牢,倒不如再去住精神病医院。坐牢清汤寡水一天两餐合共九两米,住院天天都有好的吃。同样是被关在铁笼子似的房间里边,同样不能随便进出被限制了行动自由,谁都会像他阴某人那样选择的。阴启贤如是想就如是说,还用手加劲摇司机的肩头。袁司机冷不丁受到了疯子的干扰,方向盘一下子没有抓牢差一点儿把车子开到了路边的沟里去。坐在司机旁边的尤大首长那尖削的脑袋,还差一点儿与前边的挡风玻璃“亲吻”上了哩。要是万一伤着了直接分管本部门的局领导,自己的这碗饭还要不要吃了?小袁心中的火一窜,口里怒骂出了声:“干什么呀?你狗日的不想活了,也不能拖我们大家一起去见阎老二哪!妈的!”
施立言一边慌忙伸手去把阴启贤摇袁司机的手拉开,一边急忙给他解释:“不是送你去坐牢,不是送你去坐牢。是送你去当民警,当审讯坐牢犯人的民警。”
阴启贤车转脑壳直盯着施立言,“死鱼眼”中发出的两道死光刺得小施心里边直发毛,嘴巴再也张不开来。盯着盯着,阴疯子自己倒哭了起来。他边哭边说:“你咩个巴子死杂种儿惑人,你咩个巴子死杂种儿惑人。昨天,军管会把我开除出了公安局。你咩个巴子死杂种儿今天说送老子去当民警,去审犯人。老子不信,老子不信。你咩个巴子死杂种儿不是一个好人,你惑我,你惑我。呜、呜呜……”
施立言慌得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哭起来的、尚未痊愈的精神病人,只有一个劲地对他说:“啊,啊。真的是送你去当审讯犯人的民警。我没有骗你,真的,我没有骗你!”
阴启贤立即停住了并没有流出眼泪来的干嚎,又死死地盯着施立言:“真的?施科长你真的冇惑我?你真的冇惑我?”
施立言心里还在打着鼓,嘴里还得强着说:“真的,真的。我没有骗你,我没有骗你!不信,你问我们尤局长。”
尤经纶心中一惊,无声地骂开了:混蛋!老子如果是局里的一把手,你姓施的贼小子敢把疯火往老子的身上引?哼——,老子可记住你施小子的这一笔阴账了!有朝一日,我尤某人当上了市公安局的一把手,看我怎么样修理你这条只想权,只认权不认人的势利眼哈巴狗!
“你叫我问他?我不问他,我不问他!”此刻,阴启贤倒是不肯转移“斗争大方向”。就是用一只肥鸡胯子,也换不下他嘴巴咬住的那个玩意儿。只听他,开口大声地骂上了,“全公安局上哈,全政法系统利外,哪个不晓得尤经纶是一个两面三刀、阴险毒辣、专门害人的杂种儿?”听的人知道他是把“内外”说成“利外”,当然没有去纠正由着他说下去:“老子信他不过,老子信他不过!他咩个巴子,昨天想戴我们红司的袖标,好几次跑到老子的面前,又是摇头,又是摆尾,要几哈作有几哈作,就差叫我阴爹爹。嘿嘿嘿……施科长,我还告诉你一个绝密的情况。”接着,他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说,“你可要保密,不要泄露出去了。”说过这一句,他还把嘴巴朝前边一挑,“莫看他尤苦瓜咩个巴子,今天人模狗样的。嘿嘿嘿……昨天,他可是我们洪宽司令跟前的一条狗,一条要几乖有几乖,要他去咬哪一个他就去咬哪一个的恶狗。洪司令让他去咬贾渊博和钟子忱,他就写了那攻击中央首长和割命派的好多黑报告。我不尿他,我不尿他。我只问你施科长,你真的冇惑我?”
顾不得苦瓜脸变成了紫茄子脸的尤经纶,施立言只顾向阴疯子一边点着头,一边连连说:“真的,我真的没有骗你。真的,我真的没有骗你。”
阴启贤就像一只咬住了东西不松口的甲鱼,死死地咬住了施立言不放:“施科长,你咩个巴子真的冇惑老子?你给老子赌咒!你给老子赌咒!”
遇上了这么一个随时都有可能复发的疯子,机灵善变的施立言也只有乖乖地依从他了,连忙鸡啄米似的点着脑壳,连连大声地说:“好好好。我赌咒,我赌咒。我要是骗了你,就是,就是,就是一条小狗!”
阴启贤立即破涕为笑了:“嘿嘿嘿……老子姓阴的真的又要当民警了,真的又可以穿老虎皮了。嘿嘿嘿……施科长,你真好,真伟大,真英明,真正确。我老阴敬祝你施科长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同车的三位,被这疯人的疯语弄得无言以对,不知道阴启贤此时的思维状况究竟怎么样。他除去这“文”的一面,还会不会像当年那样来上一点“武”的呀?谁也不知道,谁还敢接腔?避之唯恐不及呢。
不过,有一点倒是真的,是确凿无疑的。尤经纶亲自出场,去把阴启贤从精神病医院接出来,就是要把他送到本局的七科去搞预审工作的。疯子搞预审办案?少见!其中的原因是,如今在预审部门的主事者,对他尤某人设计的由他们控制劲川公安机关的蓝图将可能会成为不小的障碍,他非得赶快采取断然的措施不可了。一想起预审科长钟子忱,那个软硬不吃油盐难进的高鼻眍眼长方脸丑家伙,老尤心里头的窝火气就不打一处出。那个小子早年就显示出了不同凡响的潜质,初露出了笔头子和办事情两个方面的过人才能。其时,正在暗中与局办副主任乐光宗争夺“劲川公安头支笔”光环的尤经纶,对于那颗新星的出现就产生出淡淡的隐忧和莫名的忌妒。随着乐光宗的被清除出公安大院去,尤与钟之间的公开碰撞迟早要发生。
早在那场大动乱的初期,在他们那一个群众组织里头领衔宣传组组长的尤经纶,像原先紧跟白正威,接着紧跟高竟文那样,成天几乎一刻不离地围在“总司令”贾渊博的屁股后边转,充当他最得力、最卖力的顾问和“高参”。宣传组的日常工作他无暇顾及。因而,就被拒绝任何头衔的钟子忱把持了。那一年,邻省的武汉市发生了把矛头指向中央文革小组的“反革命事件”,雅峰全省也被殃及。尤经纶抢在广播传出这个重大消息的“第一时间”里,急不可耐地把宣传组装文稿的小木箱子拎进了“市公检法红司”。对于那些文件、传单的起草者钟子忱,给以重重的“反戈一击”。
几天以后,钟子忱从北京“上访”被赶了回来,就被手拿长竹竿的阴启贤、挥舞铁链条的钟自聪等“革命闯将”抓进“公检法红司”的刑讯室,给以初步的“触及灵魂”小教育。受教育者“顽固不化”,“闯将”们就连夜把他送进了反帝中学火箭炮兵楼,交给“火箭炮兵总司令”阴胜前们进行深入“触及灵魂”的大教育。从“鬼门关”爬了回来的钟某人,住院一个多月刚被“红司”勒令回到机关大院来。尤经纶就领着外单位一个群众组织的头目,又找他查问一份传单的情况来源。姓钟的倔小子倒把责任一古脑儿推到“宣传组长”尤某人的身上。随后,他还追着那一行人的屁股大声地叫嚣着:“我们宣传组的大小事情,哪一件没有经过你尤大组长的同意和批准呀?尤经纶,你把今天的日子给我记好了。打不死的钟某人,可是记得你一生。姓钟的要是先走了一步,咱们就在阴曹地府里见!”
在公检法斗批改学习班的学习讨论会上,自以为博学多才、满腹经纶的尤某人竟然一时口误亵渎了伟大领袖,遭到了全体学员的大会批斗。钟小子抢上台去对尤某人落井下石,强烈要求军管会依照《公安六条》,严惩“现行反革命分子”尤经纶。还在学习班结束之前姓钟的由军管会提前调了回来,被委以处理“红司”整干警黑材料的全权。正如阴疯子所说,尤某在被囚禁期间为了躲过那场大劫难充当了不大光彩的角色,给洪司令他们递了好些白正威、高竟文、贾渊博、钟子忱等“难友”不检点言行的小报告。可不是尤某凭空捏造坑害他们,只不过把他们在私下里所说的话稍微地给上了点子纲、连了点儿线而已。在那种败局已定、腥风血雨的日子里,又有几多人没有为了开脱自己,为了活命,而对老领导、老同事们落井下石的?一个大厂保卫科牵头的第一副科长,对造反派说了一句真话,只不过稍微地加了一点分析,上了一点子线,有惊无险地过了关,这可是一条活命的好经验哟。他科里的第二副科长不开窍,结果丢掉了性命。活生生的经验和教训,可是宝贵得很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尤某人何罪之有?再说了,假若连性命都没有了,人格还值几分钱?问题在于,那些小纸条姓钟的在清理的过程中肯定都看到了。他小子的记性又特别的好,说不定还择重要的收起来一些哩。说不定他小子在什么时候给抖露了出来,那就要置尤某于无面目见人的境地了。
又过了几年,当尤经纶鼓动舒成铭在局内配合局外的“反复旧指挥部”洪宽那一伙人大搞“批林批孔”,而且正处于高潮的时候,在高竟文被搞得焦头烂额的紧要关头,突然从旁边杀出了一条“红缨枪”。几万字的《反倒退》巨幅大字报,明面上是批判到新市委“造反”的高竟文和在局里造新党委反的舒成铭,实际上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前者,接着就集中火力狠批那后者。把舒成铭、尤经纶们给打得措手不及,根本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去抗衡。新旧两支“笔”的第一次公开较量,就以“劲川公安头支笔”的惨败而告终。明里遭惨败,暗中使阴招。尤经纶指使一科投到自己这边来的人,偷走外出破案的钟子忱近百万字的底稿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竟然没有找出一句可以上纲上线把对方置于死地的东西来。
钟子忱小子胆子也真够可以的,不但公然地与舒、尤为敌,还得罪了高竟文,让高竟文也认为“红缨枪”是狠刺了自己一家伙。在局党委的常委中,正、副书记加上尤常委占了多数,会有钟小子的好果子吃?前年大调整,常委、政治处主任汪浩波两次提议让钟小子上,理所当然地两次遭到了“多数票”的否决。
后来,在那场运动中没有投靠任何一个群众组织的市委老组织部长,现任市委副书记兼政法领导小组组长的赵沧海老头儿,跑来听市局党委常委汇报干部的安排情况。听完汇报以后,这个老家伙多管闲事,他态度相当明确,语气倒还平缓地说:“你们这一次准备提拔和调整那么些分局领导和市局中层干部,为什么就没有钟子忱?在运动以前,他就是你们公安战线的模范,运动中又表现不错。你们公安局要是不安排他,我就报告市委把他调到法、检两院或者市委、市政府去。我就不相信,一个多数人公认能干事的好干部在劲川市没有他的立足之处,没有他的用武之地。我们的一级党组织可不能搞成武大郎的分店哟!”
尤某当时灵机一动,抢在常委中“少数派”熊云清和汪浩波的前边,提出把钟小子安排到远离市局大院的第七科去当唯一“牵头”的副科长。其实,七科的几个科长都已经确定调去筹建区公安分局,那就让钟小子一个人疲于奔命去吧。另外,再把劳教审批的任务强行加到工作量已经大大超负荷的七科。待他小子把七科给搞砸了,我就再来收拾他!可恼,当即被副局长熊云清他们硬把他科长前边那一个副字给取掉了,还让钟小子进了局党委当了一个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