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阴的放开手脚地大打了一阵之后,那长竹竿缩短了好几尺。变成了一根短短的竹棒。这样,携带倒方便多了,倒成了他阴“闯将”须臾不离手的“标志性武器”。
公检法斗批改学习班结束后,姓阴的被赶出了公安机关安置到劲港化工总厂当了一名库工。他去厂里不久,劲川市又闹起了“批林批孔”。他闻风而动跑出厂,手握着那半截粗竹棒参加进了市“公检法反复旧指挥部”,当上了原“司令”洪宽这个新“衙门”的“把门大将军”。又很卖力地蹦达了一阵子,还给那四个大人物去信“劝进”。
“四人帮”垮台之后,阴某人的那四封“劝进信”,给退回到了劲港化工总厂清查三种人办公室。根据他在1966年以来的运动中的一贯表现,厂“清查办”要把他打成“三种人”。听到此“噩耗”,他又气、又急、又害怕,一口痰堵住了气管,憋得翻起了白眼,经过紧急抢救,才返回了阳,可是神经已经错乱了,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疯子,被送进精神病医院。现在他的疯病既然已经治好了,姓尤的何不趁此机会把他弄回来?当不上正式的人民警察,让他暂时“以工代警”还是可以的吧。这样,一来可以攀上市人大裘大河副主任这棵大树,二来增进自己与舒局长的战斗友谊,三来还可借重于他阴某,解决目前遇到的一道难解的题目。
在当天下午召开的局党委常委会议上,尤经纶一提出调回阴启贤“以工代警”的动议,当即就遭到了副书记、副局长熊云清等人的坚决反对。
老熊带头大声质问他:“什么什么?老尤你要把一个疯子搞进来当民警,我们怎么向全市人民交代?”
常委、政治处主任汪浩波,紧接着愤愤地讲:“荒唐!一个被军管会清除出公安队伍的打人凶手,连人家化工总厂都不要的三种人,你老尤居然要去把他收回公安机关来,全局的大多数干警通得过吗?”
尤经纶连忙解释说:“他的病,据医院介绍已经治好了。至于他在运动中……”
“老尤,别说了!”舒成铭脸上几乎永远不退的微笑此刻不见了丝毫的踪影,并迅速横了尤经纶一眼,淡淡地说:“进行下一个议程!”
尤经纶心里头一阴:“啊——?难道说,本局第一夫人向我老尤传达的意见舒拐子并不知道?难道说,我这一巴掌拍到蹄子上了?不像,不像。舒成铭那一眼,分明是在暗示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进个把以工代干并非正式民警的小事情,各个部门分管的副局长掌握和确定就可以了,没有必要拿到全局的最高决策机构来讨论。不错,老舒肯定是这么个意思。你老熊,你老汪,你们不同意是白得罪一把手,还有市人大的裘副主任!”
尤经纶被老舒打断,而没有说出口的话则是:“在运动中他姓阴的表现是不好。可是,有的人哪一派都不沾边,不关心国家大事消极对抗群众运动,还差一点儿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哩!”他这是准备用以嘲讽运动中两派都不靠,什么袖标也没有戴过的熊云清,是想拿来堵老熊的嘴巴。只是自己的嘴巴先被老舒给堵住了,想说的话才没有说出口去。
接下去他想说:“至于那时候投身到红色派一边,戴过他们袖标的人可就更多了。追随第一书记投靠到市红总,以及随后分裂成的‘垮派’和‘烂派’的大有人在。”
参加过市里运动专案工作,很知道一些干部队伍情况的尤经纶还想说:“阴启贤的表姐夫裘大河,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个。成立三结合的市革命委员会,他由于操纵劲港化工总厂敢死队保阎有功,当上了市革委会的常委。市人大常委会成立,他对阎树德秘密反戈一击有功又当上了市人大常委会的副主任。”
相当注意市里干部升迁情况的尤某又想说:“现在,裘大河和另外几个戴过那种袖标的或者暗中投靠过去并未戴袖标的市人大副主任、市政协副主席,还不是到处耀武扬威、指手画脚、趾高气扬!如果你们有兴趣的话,不妨到市里的四大家,还有市直各单位和各县、区机关去访一访、看一看,哪家没有一批戴过红袖标跳得老高的,或在暗中为之出谋划策的?就是那些当过头头脑脑,甚至手上沾过干部、群众的鲜血,民愤不小的头面人物也基本上还留在了原单位、保留了原职级。不少人不小的头面人物也基本上还留在了原单位、保留了原职级。不少人还得到了提拔、受到了重用。戴上县级领导干部乌纱帽的,也算平常得很。不相信的话,有名有姓的我尤某就可以说出十几二十个来。你老熊,还有你老汪真正是少见多怪,榆木脑袋不开窍。让一个犯过错误的人回公安局归队,无产阶级专政就会改变颜色了?公检法红司的废司令徐一健、副司令兼打手头子刘立公等人就一直留在我们公安队伍里,也没有看见他们把劲川市公安局这片天给翻过去。”
最后,他在心里边又狠狠地说:“再加进一个一般的打手阴启贤,谁能说公安局的地就要被他用脚踩陷进一块去!哼——不管你们如何反对,我尤经纶仍旧照办不误。”
第二天上午,上班的铃声刚响过,副局长尤经纶就连忙叫上原先紧跟前书记、前局长高竟文,如今紧跟现书记、现局长舒成铭的政治处“当红干事”施立言。他们坐上吉普车,直朝精神病院驰去。车子很快就停在了这个特种医院的大门外边。不等领导发话,极其机灵的施立言就连忙下去办手续、领人。
尤经纶跟着推开了前边的车门,往外伸出了右脚。可是,那脚还没有落到地上他又马上缩了回去。原来,尤经纶忽然想到:现在我尤某人可是今非昔比了,已经是正经八百的地级市的公安局副局长了,下边统率和指挥着好几千人马呢。如果倒回到清朝的末年去,就我老尤这种胜过县丞老爷的身份,嘻嘻,是一个应该坐四抬大轿的大老爷。我还能够自降身份,跑到那个连狗也嫌的阴启贤跟前去低三下四地对他狗日的献殷勤?对,尤某人这一回可是看在我们舒局长和他姓阴的表姐夫裘大河副主任的面子上,来施恩惠于他小子的。嘿嘿,今天,我老尤可得好好地摆上一谱!
不大一会儿,施立言把阴启贤引上了车。几年蹲大牢式的禁闭治疗,那个家伙像黄表纸一样黄的宽脸盘上已经减少了当年的那一股杀气凶焰,增添了不少的阴郁沉闷。尤其是那一对凶神恶煞般的暴突“金鱼眼”,似乎缩进了眼眶里一些。而且,不见了当年那一股见了对立派的人,恨不得就要扑上前去咬下对方几口肉来的野火。那一双凶光闪烁的“金鱼眼”,变成了两只灰暗无光的“死鱼眼”。再就是,姓阴的手中没有了那一根“标志性武器”——半截子粗竹棒。
施立言让那个家伙在后座坐下后,就把头朝尤经纶轻轻地一点请他下了车。小施抢先替局里大领导推上车门后,就马上压低声音汇报说:“尤局长,根据医生刚才的介绍,阴启贤在生理上有一些方面还尚待恢复。其中,问题比较大的是性功能障碍恐怕不是三五年能够治愈的。他一直没有减退的功能,是认人和记官衔职务。而且,不管是见了哪一个他都要给送上一个官名。对于1966年开始的那场运动,他更是念念不忘。提起来就滔滔不绝,只是很有些颠三倒四,还有些夹缠不清。再加上他那一口小雅山北边的乡音比得病以前更重了一些,说出来的有些话经常让听到的人莫名其妙。”
“好吧,上车吧。”尤经纶一边答应一边上车,在袁司机的旁边坐下。
那车门还没有关上,后边就响起了阴启贤的破锣嗓子:“嘿嘿嘿……尤科长!”
施立言连忙给他纠正说:“你叫错了。如今,尤经纶同志已经是我们市公安局的副局长了哩!”
说起自己最熟悉而且已经植入了骨髓的老话,阴启贤的语气立刻顺畅了不少:“哟荷——,尤苦瓜借个儿也当副局长了?成走资派了?脚踏切换小汽切了?嘿嘿嘿……。哈次无产该级大割命,老子们帝你借个两面三刀的杂种儿可就不客气了,你咩个巴子再也跑不脱啰!”
这家伙果然是“乡音”不改,把“这”说成“借”,把“对”说成“帝”,把“妈”说成“咩”,把“下”说成“哈”,把“阶”说成“该”,把“自行车”说成“脚踏切”,把“革命”说成“割命”。如此土得让人莫名其妙的土话,外地人谁能听得懂?好在此时坐在吉普车里边的都是本地人,不必找人给他翻译。机灵的施立言赶快出言制止那疯子的胡言乱语,以维护尤大领导的崇高威信:“你莫瞎说,莫瞎说。你家的亲戚老舒同志,还是我们局的正局长呢。”
阴启贤面无表情地说:“嘿嘿嘿……。你是说舒成铭那个老小子吧?混得他咩个巴子不错呀。他不在雅远县当细公安局长了,跑到市里来抢到白正威和高竟文昨天坐过的市公安局大局长的椅子了。嘿嘿嘿……。我大姐昨天就帝我说过了,不用你个杂种儿告诉我。”
上车坐好并带好了车门的尤经纶,听见阴启贤那么一说心里跟着一动:“昨天?今天是星期二。昨天上午,贤惠的嫂夫人对我说起她的利表嫂是在星期天到这里来探视他的,应该是在前天呀?啊——,对了。前些时听广播,侯宝林先生说的一段相声里边,有一个精神病人把好多年以前的事情都说成是昨天的事。看起来阴小子的病并没有完全治好,连时间的概念他还没有恢复正常哩。”
“嘿嘿嘿……施科长!”阴启贤的这一嗓子,可把挨着他坐的施立言给喊尴尬了。小施当即酸溜溜地想到:“想我施某人,这几年紧跟着几任局长,当了这么久的幕僚、笔杆子,还真欠上级封给一个什么长哩。刚才与这个家伙见面的时候,只是对他说我是市公安局的姓施,来接你出院去。我没有自报身份,也并没有显赫的身份可报。他狗日的倒自以为是,当着尤副局长的面乱喊上了。”旁边的阴启贤哪管三七二十一地说他想说的话,边说还边往车窗外边看。忽然,他好像是才从睡梦中醒过来似的,大呼小叫了起来,“哎哟喂——,怎么是你们公安局的借几个儿来接我呀?切子怎么拐弯了,怎么不开到我大姐家去呀?施科长,施科长,到化工总厂去,不是还要笔直往前开吗?”
这个时候,这种场合,施立言顾不上当然也不想解释自己还没有当上科长的事情。他倒是连忙告诉姓阴的,车子为什么要拐弯:“我们先去看守所。”
“去看守所?”阴启贤的“死鱼眼”中立刻充满了惊恐。他提高声音惶急地说,“我不要去坐牢,我不要去坐牢!”说着,他伸出右手去拍袁司机的肩头,“队长,队长。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快把切子拐回去,快把切子拐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