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没能拗过她,风无隙又将她悄悄送回了平南王府,叮嘱她小心行事,并说她若想要离开,他会想办法带她走。
苏绘意苦涩一笑,带她走,去哪儿呢?如今宰相府已不存在,她的家人全部惨死,倘若不能给死去的家人一个交代,她哪里都不会去,又何必去找姑姑,让世上多一个伤心的人?
望着她又挂上泪水的脸,风无隙轻叹一口气,上前轻轻拥住她抚着她的头发柔声说道:“意儿,你还有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是啊,她还不是一无所有,她还有风哥哥,可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了呢?在看见许纪轲和云霄寒出现在大火烧起来的宰相府时,她便知道,她失去了这两个人,失去了这两个人,便就等同于失去了全世界。
眼泪越流越凶,她几乎忍不住想要嚎啕大哭,却深知此时不是该大哭的时候,强撑笑送走满目担忧的风无隙,她扑倒在床上将脸埋在被子里,放肆哭着却又压抑着哭着……
天亮起来,连翘端着热水进来准备伺候她梳洗,一眼便瞧见她抱着个枕头坐在床边,头靠着床栏,面上犹带泪痕,双眼红肿,目光无神,视线不知落在某处。“哐啷”一声脸盆自手中跌落,热水溅了一地,顾不得管这些,连翘跑过去急急问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做了一个噩梦……”苏绘意声音沙哑低似蚊蝇,好半晌才似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世子回来了吗?”
连翘摇了摇头,只说不清楚,苏绘意点点头:“他要是回来了,你来告诉我一声。”
现在她的脑袋里也还是空白一片,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又该做些什么。在安锦王府时她只有一个强烈的想法,就是要回到平南王府来,至于回来要做些什么,她没想过,当真回来了,哭过了,她有些茫然。就算是云霄寒和她面对面,她又能怎样,杀了他让他一报还一报吗?她又真的能下得了手吗?
然而,弄清事实,报血海深仇,又是必须的事情。她定了定神,唤来连翘:“给我梳洗打扮。”
粉色牡丹绫锦长裙逶迤曳地,腕间轻挽屺罗金丝软纱,腰际系着的正是云霄寒给她的那块羊脂白玉佩,头上乌云堆起,斜斜插着几支金银钗环,眉青若黛,皓齿明眸,顾盼生辉。因为双颊苍白无血色,她又多扑了些胭脂,显得气色好多了,这才站起身来:“连翘,走,去王妃那里。”
“啊?”连翘有些讶异平时颇爱素面朝天不喜妆扮的小姐突然的改变,半晌才反应过来似的又“哦”了一声,紧紧跟在其后。
穿庭过院,一路上遇见的一些正在一起小声议论着些什么的丫鬟婆子、小厮杂役见着苏绘意,无不噤了声,垂首立在两旁,待她一走过去,便又聚在一起。偶尔随风飘过来破碎的三言两语,落在苏绘意的耳朵里,她不禁捏紧了衣角,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
倒是连翘一下子白了面色,哆嗦着嘴唇问道:“小姐,他们都说宰相府昨晚不小心失了火,你说老爷和三姨娘会不会有事?”
不小心失了火?苏绘意半仰着脸不让眼泪落下来,心底冷笑一声,府里几十条人命说没就没了,却被真正的刽子手将罪名推得一干二净,死去的人多冤枉。这宰相府刚出了事,第二日一早消息就传的几乎人尽皆知,还真是难为他们费心编了这个谎言来骗天下人。
她低声轻喝一声:“不过是谣传,装作什么也没听到。”
“可是,小姐,要是府里真出了事情可怎么办……”连翘已分明带了哭腔,她自幼入府,老爷和三姨娘待她不薄,虽有主仆之分,她却早已将老爷和三姨娘当做了家人,将宰相府当做了家,哪怕是谣传,她也不由得不牵心。
连翘有些怨怼地看了一眼前面自顾走着、神态自若的苏绘意,小姐怎么一点都不担心,真是硬心肠。她哪里知道苏绘意已经知道了一切,此番强作镇定,欢笑如旧,不过是心里有着自己的打算。
“意儿给娘请安。”苏绘意略一福身,比先前的任何一次都恭敬有礼、有规有矩。
平南王妃也才醒来不久,刚梳洗完毕,咋一瞧见苏绘意盛装而来也是吃惊不小:“你今儿倒是来得早。”
苏绘意微微一笑,面上浮现一丝忧愁之色,拿着帕子揩了揩眼角:“昨晚意儿做了个噩梦,梦见娘亲病了,想要回去探望一眼娘亲。可是意儿出不去府,特意来请娘开恩,全了意儿一片孝心……”
“哦,是吗?”平南王妃面上一冷,似乎不信,却还是软着语气继续道,“按说是该让你回去的,可是寒儿不在府里,等他回来,让他陪你一起过去瞧一瞧。”
苏绘意一急,张了张又想再说,却听平南王妃又说:“不过是个噩梦,没什么好担心的,不是说梦都是相反的嘛。”
话说到这份上,苏绘意心里也清楚了平南王妃是打定了主意不想放她出去,正愁得无法,巧在这时云翼提着一把剑满头是汗的跑进来,一见着她,惊叫了一声:“嫂子,你怎么还在这里,宰相府不是失了火,你不回去看一看?”
“小孩子家的,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胡话,乱说什么?”没等苏绘意做出反应,平南王妃早已高声呵斥云翼一通。
云翼当然不服气,撅着个小嘴嘟囔道:“娘,是真的,你没听说吗?现在整个帝京怕是都传遍了,宰相府昨晚不小心失了火,整个府邸都烧了,听说没有人活着……哎呦,好痛!娘,你干嘛打我?”
“这、这是真的吗?”苏绘意装出一副刚知晓的样子,泫然欲泣,站立不稳,似要昏倒,然后当真两眼一闭,向后倒去。
还好身后有丫鬟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平南王妃连声让人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又是掐人中又是递水,见她缓缓挣了眼,方才细声安慰了一通:“你也别着急,今早娘听说了这个消息也是唬了一跳,已经派人去打探情况去了,想来不多时就会回来。娘不让你出府,也是怕你回去看着伤心……”
平南王妃说话间拿帕子擦了擦眼睛,声音里夹着一丝悲痛:“唉,天灾人祸在所难免,可怎么就落在了宰相府……意儿,你也别太难过……”
真的是虚情假意,本就知情还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苏绘意心里恨恨地想着,面上却是一副悲痛欲绝的表情。此刻,是真的悲痛欲绝,可以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悲痛欲绝,无论是不小心大火还是被人蓄意杀害,整个宰相府不复存在都已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她在一夕之间失去爹娘也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她不用苦苦撑着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可以放开了大哭,也确实开始放声哭起来。
直哭得天昏地暗,哭得头痛欲裂,哭得双眼红肿声音嘶哑,哭到再没有力气去哭,平南王妃才命人将她送回静园:“事已至此,也不要太难过了,回去好好睡一觉,宰相府还有许多后事要安排呢。”
苏绘意顺从地点点头,离开,也确实回去埋头好好睡一觉,平南王妃说的没错,她有好多事要做,也会有很多戏要演,与平南王妃演的这出戏不过是刚开始而已。
自她走后,平南王妃便在屋子来回踱着步,正如苏绘意所猜想的那样,她确实知道所有事情的始末,无论缘由还是结果。虽然她也曾恨不得宰相府所有的人死光,可是当真看着苏绘意悲痛欲绝的样子又心有不忍,几十条的人命,真的很残忍。
上一辈人的恩恩怨怨牵扯到这一辈,若是苏绘意知道了事情真相,和寒儿还怎么过得下去?虽说寒儿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到底名义上是自己的儿子,哪有一个母亲不希望看着自己的儿子幸福的?她之所以对着苏绘意这个仇人的女儿还能好言好语,也不过是因着寒儿的缘故,此番若不是苏绘意嫁入平南王府,若不是寒儿在新帝面前力保,只怕苏绘意也逃不过此劫难。
平南王妃叹了口气,当年苏宰相要杀的本该是云霄寒,却被平南王云重拿自己的孩子掉了包,由此平南王府和苏宰相结下了仇怨。新帝云希远是想要苏宰相死,只是他可能想不到,平南王府更希望看到苏宰相死。如此一来,平南王府奉命诛杀苏宰相,既顺了帝心,又了了多年仇怨,一举两得。
她以为她心底多年的恨意会放下,她会轻松,可事实告诉她不是这样,她心里憋闷得快喘不过起来。用宰相府几十条人命去偿还欠下她的一个儿子的债,代价是不是太大了?她的双手并未染上鲜血,她却觉得自己的手上沾满了几十个人的鲜血,再也洗不干净。
然而此时,镇西大将军府里,苏画情蓬头垢面,眼窝深陷,面容憔悴,赤着双足立于庭院之中,白色的衣裙被风吹得鼓起,越发显得身形瘦削单薄,挺着的大肚子也越发突兀显眼。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有鲜血自手掌中滴落,她却似浑然不觉,眼睛紧盯着某处,面上泪流成江成河,却紧咬着唇不哭出声。
一旁的丫鬟急得不成样子:“夫人,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先回屋吧,外面冷……夫人,宰相府出事谁也不能料到,你节哀顺变,注意身体,别憋着,想哭就哭出来……夫人,你倒是说句话呀,别吓奴婢……”
那个小丫鬟见劝慰不动,急得嘤嘤哭起来,然而,苏画情仍旧没有一点反应,下腹忽地一阵绞痛,有股暖流涌出来,她心里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却也什么都不在乎了。
没有什么可以在乎的了,她所嫁并非良人,她的丈夫去杀了她的家人,这样残酷的事情,她还有什么颜面去见死去的爹娘,不若一同死去,也算赎了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