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赵超普刚刚从外边开完会回来,走到医院一楼大厅时,只听到突然有人喊了起来,“就是他,就是他,他来了。”
仅仅几秒钟的工夫,他就被十几个人团团围住。
他弄不明白那些人想干什么,可他已经走不掉了。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年妇女大叫起来,“你们这些做领导的没有一个好东西。好好的一个医院,让你们糟蹋成了什么样子。我们就剩下家属楼这块落脚地了,你们也不放过。你们的良心都叫狗偷吃了。”
赵超普并不认识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他愣愣地站在那里,根本就插不上话,一阵接一阵杂乱无章的叫喊与叫骂声,让赵超普感觉到了他们内心世界的焦虑。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去商场路经这里的顾客也驻足观看,赵超普仿佛成了被人们围观的宠物。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终于从来人的嘈杂声中弄明白,这些人都是医院的退休职工,而且都是住在医院家属楼里的老人。
位于国华医院旁边的家属楼已经有三十多年历史,居住条件与当今新盖的住宅楼比起来已经不能同日而语。这栋楼里的职工子女混得好的,都为老人买了房子,将原来的房子租给了外来人口居住。这些买不起房子的老人,不得已只能继续住在这里。这些围住赵超普的人就是其中的后者。
他们之所以来找赵超普,是因为这些天来,有一些人又打扰了他们原本并不平静的生活。有人不断地走进他们家里,动员他们马上搬出去。据这些人说开发商是要在国家《拆迁法》颁布实施之前,让他们完全搬走,为的是不增加日后动迁的负担。来人知道赵超普是后到任的副院长,眼下又走上了一把手的位置。赵超普却并不认识他们,因为他来医院工作时,他们早就退休回家。
赵超普明白了老人们的要求,他们不满意对方毫无商量的余地,非要按照每平方米一万四千元的价码,动员他们离开现在的地方,而这个价格眼下就不用说在原地买房子,就是到几十里之外的郊区都买不到像样的房子。
赵超普意识到一直待在这里会招来更多的围观者,他便提议让他们去他办公室谈一谈。当来人坐到沙发上时,他才打量了一下来人的数量,一共有十五六个人之多,沙发坐不下那么多人,有人只好站在那里与他聊了起来。
赵超普有些纳闷,国华医院的置换协议早就搁浅,怎么又突然冒出了这档子事呢?这些老人说得又不会有假,他们毕竟刚刚亲历了这个过程。
此刻,赵超普意识到不管这件事是因为什么原因引起,都需要足够重视才行,这么多人的不满行为,是极易导致群发性事件的。这是万万要不得的事情。他把老人们安抚好后,直接去了行政办公室,李义正好在办公室里。赵超普直接向他问起这件事,李义的回答是干脆的,他从来就没有听说开发商又有了什么动作。赵超普想到了五洲房地产开发公司,难道真是他们因为听到了什么风声,而有了新的动作?
他当即告诉李义,“立刻与五洲房地产开发公司联系,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回头马上告诉我。”他转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又转过头来,“直接打电话找他们的董事长季佳舒,免得以讹传讹。”
赵超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老人们劝走了。
李义那边始终没有什么结果传来。他一直就没有找到季佳舒,只好将电话打给了行政办公室,接电话的人告诉他说是季佳舒不在公司里。
直到这天下午三点多钟,李义才又一次走进了赵超普办公室,他终于与季佳舒取得了联系。
正在他要将事情的经过汇报给赵超普时,赵超普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通了电话,电话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对方自我介绍她是季佳舒。赵超普立刻做了一个手势,制止李义再说下去。
季佳舒正是因为接到李义的电话,才把电话打给赵超普的。她告诉赵超普,她知道发生在国华医院家属楼那件事。
“赵院长,今天晚上我们出去坐一坐好吗?有些事情我们见面谈一谈。”
赵超普想了想,“你告诉我,那件事情是不是你们公司所为?”
“我们还是当面谈吧。再说你上任之后,我们还没有正经地坐过一次呢。”赵超普并没答应季佳舒的要求。尽管他急需知道事情的真相,可他还是需要考虑在眼下这种比较复杂而又敏感的情况下,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形式或者在什么样的地方与她会面更为妥当。
赵超普是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这个问题的,可他却并不知道季佳舒约他晚上见面,其实与李义打给她的那个电话并没有太大关系。她早就刻意选择好了与赵超普会面的机会。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竟然会被赵超普拒绝。
赵超普接到女儿赵琳打来的电话,说她妈妈晚上乘最后一趟航班返回河东。晚上五点半刚过,赵超普就走出办公大楼,朝自己的座驾走去,他刚刚将车门打开,一侧身便发现季佳舒正好从旁边刚刚停下的宝马车中下来,两个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你怎么会来这里?”赵超普近乎是下意识地惊叹。
“我请不动你,不得已呀。”季佳舒一副矫揉造作之态。
“哦,竟然会这么急?”
“我是特意来找你的,如果你不急的话,那就算了。我明天要出差,可能会出去些日子。”
赵超普愣了一下,“真的会这么巧?”他疑惑地看了看季佳舒,“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就坐坐吧?”他将车门“咣当”一声关上,“走,去我办公室吧。”季佳舒执意要去饭店一边吃饭一边聊,最终没能拗过赵超普,她只好跟着他去了他的办公室。
走进办公室后,赵超普表现出了地主之意,他特意找来一个带盖的瓷杯为她沏了一杯茶放到茶几上,“我们就实话实说吧。今天来找我的那些人所反映的事情,到底是不是你所为?已经一两年都没有动作了,怎么会突然间又有了动静?”
“现在的拆迁费用已经不比两年前,房价涨得这么厉害,动迁费用也水涨船高。家属楼的动迁当时搁浅,现在要去动迁,总体费用比当时多出一个亿都不止。再有一两个月《拆迁法》可能就会生效,到时候更麻烦。”季佳舒十分认真。“你就明说吧,你们有钱了?如果有钱的话,何不早日开工?大楼盖起来,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谁给我贷款?原来银行嫌我信誉不够,不贷款给我们。眼下国家不断地增加存款准备金率,又实行了贷款紧缩政策,更没有银行愿意与我们合作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又突然把这湾水搅动了起来?”
季佳舒沉默了一会儿,“这正是我要说的。”
季佳舒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意图。
几个回合下来,赵超普弄明白了季佳舒这样急于来找他的真实用意。
两年已经过去,季佳舒依然无法从银行取得贷款,又根本没有多少自有资金,也就根本无法兑现那个置换协议。眼下她终于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将置换协议中达成的协议内容转让给四海房地产开发公司,四海房地产开发公司将接手五洲房地产开发公司置换协议所规定的全部权利与义务。
也正是四海房地产开发公司的人,正在着手与家属楼里的百姓们交涉,才惹出了众怒。
“我明白了,你只要将此地出手这一倒卖,至少就可以嫌上几个亿,而我们……”
“四海房地产开发公司是有能力开发的。”
赵超普马上打断了她的话,“这么说,你本来就知道你并没有能力开发这个项目?”
季佳舒吃惊地抬起头,“你是什么意思?你想把我绕进去?”
“不是我想把你绕进去,而是我至今也没有搞明白,当初你凭什么与国华医院谈下了这么大的一个项目?”
季佳舒还是不时地喝着茶,显然是在调整自己的情绪。
“对不起,我今天没有义务向你解释当年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况且这份协议是有效的。”季佳舒极其严肃。
“那我也想说一声‘对不起’,没有我们国华医院的同意,你的这个想法是难能实现的。至少我们不会同意你将自己的权利与义务转让出去。”
“何苦呢?即便是那样,对你又会有什么好处?”
“你这就扯得太远了。”
季佳舒站了起来,“看来我们是谈不到一起去的。那好,那就只能拖起来看了。我是拖得起的。”
两个人不欢而散。
已经到了晚上八点多钟,赵超普正在去机场途中,突然接到张东的电话,张东想与赵超普约一下第二天上午去他办公室见面。赵超普不知道张东又要与他谈些什么,便向他追问。张东知道此刻赵超普正在车上,便告诉他等下了车后,再让他把电话打给他。
走进机场进港大厅,赵超普马上拨通了张东的手机,几分钟后,他便明白了张东的意图。
这些天来,张东一直在关注季佳舒的行踪。
他有些等不及了。他又不想通过别样手段惊动季佳舒,因为她一旦被惊动,又没有别的证据握在手里,相反容易打草惊蛇,那叫轻举妄动。
张东又想到了赵超普,他试图让赵超普主动出面与季佳舒接触,他作为一院之长,直接与她接触是眼下最顺理成章的事情。于是他便打了这个电话。
赵超普领会了他的意思,又马上联想到与季佳舒在办公室里的会面。他没有马上回应张东的约定,手里一边擎着手机一边仔细地回忆着离开办公室前的情景。“我没动过,肯定没动过。”他几乎是自言自语。
电话那边的张东听不明白赵超普的意思,“你跟前有人?在和谁说话呢?”
“谁也没有。谁也没有。”
赵超普终于把下午与季佳舒在自己办公室里见面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张东。张东兴奋极了,“茶杯肯定不会有人动吧?”
“只要我不去办公室,是不会有人进去的。”
“那好,我们明天一大早在你办公室见面。”张东断然敲定了时间。
第二天上午,两个人一起走进赵超普的办公室。
张东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将季佳舒用过的那个茶杯拿了起来,又将杯中的水和茶叶倒进了花盆里,最后才将杯子装进一个提前准备好的塑料袋里。
一切妥当之后,他看了看赵超普,笑着说了句,“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是想证明我丢失的手机与她有没有关系?”赵超普问道。
张东的一根手指在嘴前竖了起来,意思是不让他多说什么,“在事情没有最后落实之前,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作为嫌疑对象。”他看了看他,“也包括你。”赵超普无奈地点了点头。
张东并没有在赵超普办公室里长久逗留,他几乎是急不可待地离开了那里。这天下午,一件让赵超普异常兴奋的事,突然传到他的耳朵里。这件事虽然与他并无多大利害关系,可当他放下电话后,还是高兴了好一阵子。
电话是血液科主任唐冲打来的。赵超普曾经不止一次地认真叮嘱过他,一定要多方想办法,为欧阳子墨寻找骨髓配型。唐冲打来电话向他报告的就是这样一个让他兴奋不已的消息。赵超普当然知道就算不是为了曲直爱人寻找骨髓配型,一旦配型成功也是让人高兴的,因为那种概率就算是不像大海里捞针,也像是大海里捞棒槌那样难。骨髓的志愿捐献者是中华骨髓库里的一员,已经与他取得了联系。他是南江水利枢纽工程指挥部的一名技术人员,眼下正在美洲的亚马逊河沿岸考察,他刚刚随考察团到那里,至少还得一个月左右才能回国。
不管怎么说,这还是让赵超普兴奋的,他兴奋极了,“欧阳子墨本人知道了吗?”
“还没有告诉她本人,她也没有在病房里。这几天她时常私自外出。”
赵超普放下电话,直奔血液科病房而去。走进病房的那一刻,欧阳子墨正在病房里,看着她那身打扮,显然是刚从外边回来。
“欧阳子墨,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骨髓配型已经找到了。真替你高兴啊。唐冲主任曾经来找过你,你不在。我特意过来早一点儿告诉你,也让你高兴高兴。”欧阳子墨的眼睛里一下子涌入了泪水,“谢谢你,赵院长。让你们为我操心了。我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结果。替我谢谢唐主任他们。”她转过身去,又马上转了过来,“你和我说实话,整个手术下来需要多少钱?”
“这还要看术后的适应情况,如果适应情况良好的话,需要五六十万,如果反应不好的话,术后还会产生大量的费用。你不用考虑那么多,你是有医保的。再说这也不是你躺在床上能解决的问题。让曲市长想办法吧。”赵超普似乎口无遮拦。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赵超普刚刚走进办公室,李义就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还没有等李义介绍,赵超普远远地就认出了来人是谁,他正是市慈善总会会长刘洋。
赵超普当然一眼就能认出他,他从市人大主任的位置下退下来没有几年,退下来之后,就到了慈善总会做了会长。
赵超普立刻起身迎了过去,一只手早早地伸向了他。两个人互相客气了一番。李义看到他们已经愉快地交谈起来,便退了出去。
赵超普虽然早就知道此人,也知道眼下他正在从事什么工作,可他从来没有与他打过交道。刘洋倒是爽快,仅仅几分钟就直接切入了正题。他将一张五十万元的支票交到了赵超普手里,他仔细地向赵超普做了说明。
“这是市白血病救治基金会捐助给欧阳子墨的一笔资金。”
“白血病救助基金会?什么时候成立的?“赵超普十分吃惊。
“机构已经搭起来了,就等着举行一个仪式了。”
“那这就把钱捐出来了?”
“这是基金会的第一笔捐助。”
因为欧阳子墨是市长夫人的缘故,赵超普没有再多问什么。
刘洋走到门口,赵超普又问了一句,“为什么不直接交给受捐人?”
刘洋笑了笑,“欧阳子墨是曲直的爱人,又是第一笔接受捐助的患者,交给医院还是会方便一些。你们就代为收下吧。不管怎么做都是为了治病救人,反正也没有用在别的地方。”
赵超普根本没有多想,他是激动的,不仅仅是为欧阳子墨激动,也为在这座城市里有了这样一个基金会而高兴。他不知道曾经目睹过多少人患病之后,无法支付难以招架的医疗费时的窘迫情景。
刘洋离开办公室之后,赵超普马上打电话把苏光找到跟前,把情况做了说明,又把支票交给了苏光。
就在这天下午,赵超普特意一个人再一次走进了欧阳子墨的病房,他高兴地将支票的事告诉了欧阳子墨。
欧阳子墨坐在病床边,并没有像赵超普那样兴奋,她甚至有些不屑一顾,没有人知道她心里藏了些什么,“这是基金会成立后的第一笔捐款?”
“是啊,是第一笔捐款。支票上还清楚地盖着基金会的大印。”
“看来我真是幸运啊!”欧阳子墨一边感叹,一边轻轻地晃动着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