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曲直走进了欧阳子墨的病房,欧阳子墨一个人待在床上,根本没有一点儿睡意,她是在等着曲直的到来,她知道曲直晚上一定会来看她。
曲直走进病房时,他内弟刚刚离开医院。
这几天来,曲直一直委托其内弟在医院里照顾欧阳子墨,与其说是来医院里照顾她,不如说是让他来陪陪欧阳子墨,因为欧阳子墨是在万般无奈之下才同意走进医院的。说起来,欧阳子墨也怪可怜的。她只有一个弟弟,再无其他兄弟姐妹,曲直便想到了他。
曲直坐到欧阳子墨床边,欧阳子墨依旧闷闷不乐,“调你去河西市任职的事已经定了?”
“说不清楚是好事,还是坏事。”曲直半天才做出回应。
“总还是好事嘛。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
曲直轻轻地晃动着脑袋,“尤其是眼下,真是很难为情啊。”
“没有什么难为情的,需要你上任时,你就上任呗。用不着太牵挂我。人的命运都是注定的。”
“放心吧,就算是需要我马上上任,我也会提出来晚些时候到任,我总不能就这样扔下你就走啊。”
欧阳子墨的眼睛有些潮湿,“那天晚上我们谈过的事,有没有什么眉目?”曲直半天没有回答。他当然知道欧阳子墨是指什么而言。此刻,他需要考虑一下应该怎样回答才好。
那天晚上,欧阳子墨答应曲直,她可以接受治疗,并不完全是因为曲直的咄咄逼人,还因为曲直答应了她的另外一个要求。那就是当他们谈到如果能够寻找到骨髓配型,需要几十万元的治疗费用时,她想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由曲直出面寻找一个买主,将她的那些油画卖出去,连同家中的积蓄作为手术费用。
那一刻,曲直眼睛潮湿了,他答应了她。他知道那是她多少年的心血,他更知道如果他不答应她那样做,她是绝不会答应接受治疗的。他了解她,他了解她胜过了解他身边的所有人。
她去大西南采风时,在大山沟里可以一次性将几千元钱捐助给被农用车撞伤的困难家庭的孩子,可当她需要别人帮助时,她却表现得是那样地异样。她不仅仅是爱自己,还爱别人。而他是她的最爱,她不希望他因为她而承担风险——因为她知道他稍一懈怠,便会亵渎了灵魂。
那一刻,他还知道她一定是还在为那张发票给自己增添的麻烦而遭遇着良心的谴责。尽管他没有责备过她一个字。
因为欧阳子墨早就认同了他的做人准则。他们同样不会仅仅为了自己而活着,他们所追求的是那种心理的宁静,而心理的宁静,在他们看来那是人生最大的幸福。“看来有些麻烦。”
“那天你不是说已经有眉目了吗?”
曲直冷笑了一声,“我不是又要调走了吗?”
欧阳子墨一下子明白了曲直的意思,她把头转向了一侧,一会儿工夫又转了回来,“真够悲哀的。如果我没有病的话,怎么可能会轻易将这些东西出手呢?没想到还会是这样。你手中的权力比我这些画值钱得多呀。”
“我手中的权力也是有有效期的。离开这座城市,我的官做得再大,人家也不感兴趣了。”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将开着一条缝的窗户关上,重新坐回床边感叹道:“真是人生几度秋凉!”
欧阳子墨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算了吧,你就不要再操这份心了。我宁肯打金鼓一下,也不会敲破锣三千。”
“也别想得那么糟糕,藏在深闺有人识,总会有办法的。”曲直说道。
欧阳子墨自己坐了起来,她靠在床边,曲直坐到了她对面的床上。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欧阳子墨用手抹去了脸上的泪水,“你用不着刻意劝我。我现在已经平静了许多,开始当我刚知道自己得了这种病时,我几乎是痛不欲生。这些天我自己渐渐地调整了过来,人一生能活得多久,走得多远都是命中注定的。”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放心,如果能够寻找到血液配型,这个手术是一定要做的。”曲直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欧阳子墨还是看到曲直眼睛里闪动着的泪花。她催促着曲直回家休息,曲直一直没有动地方。她再一次催促起曲直,他终于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
当他就要踏出房门时,欧阳子墨又把曲直叫了回来,“曲直,我想你大概不需要我提醒你,我们好过赖过已经走过了这么多年。本来一切都挺好的,没想到我会得了这种富贵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可千万别因为我的病再弄出点儿什么麻烦来。”那一刻,曲直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潸然泪下。
第二天下午四点半钟,曲直走进了香格里拉大酒店。这是政府办公厅安排他出席的一项活动。
河东市扶助白血病基金会成立大会将在这里的三楼会议室举行,曲直走进会议室时,会场内已经坐满了人,他直奔早就为他准备好的位置而去。他落座仅仅一两分钟,会议就宣布开始。整个议程是那样地简单。
会议是由市慈善总会会长刘洋主持。
会上宣布了基金会章程,又宣布了基金会的组织机构等事项。最引人注目的事情是由五洲房地产开发公司首次独家赞助三千万人民币作为基金会的启动基金。当曲直听到五洲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名字时,他一下愣住了,上午当刘大为通知他来参加这个会议时,他根本没有过问是一家还是几家机构捐款成立了这家基金会。此刻,他没有想到这么大的一个动作会是一家公司所为。他更没有想到竟然会是已经进入了他视野的五洲房地产开发公司所为。
他的脑子有些乱,他似乎再也没听进去接下来主持人都说了些什么。他开始下意识地侧目搜寻着那个他想象中的形象——季佳舒。
几分钟后,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走到主席台一侧的话筒前,曲直终于有机会郑重地注视这个女人。
他看到了她的侧面,一个稍微发胖的中年女人,一米七二三的个头,一张看上去勉强能够让他认出的脸,清楚的轮廓已经不再像当年那样泛着光泽,虽经保养却依然感觉得到细胞的老去。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场合遇到她,如果不是在这种特殊的背景中看到她,他猜想或许他不会认出她来。
她的讲话是简单的,仅仅几分钟,她就转过身来朝自己的座位走去。她赢得了足够的掌声。曲直也同样鼓动着手掌。与此同时,他看到了她向他的方向走来,她似乎并没有刻意寻找他的身影。
几分钟后,曲直才被主持人请到台上,这时他才想起装在自己口袋里刘大为交给他的讲话稿,他终于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照本宣科地将稿子读完。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座位上的。
会议结束之后,曲直被人们簇拥着走进了位于同一层楼的宴会厅。就在曲直步入宴会厅大门的那一刻,他看到刘大为正朝他走来,他迎上前去,在刘大为的耳边耳语了几句什么,就接着往里边走去。他被安排坐在主桌的位置。一批官员围坐其中,一个让他感觉到熟悉而又陌生的形象被刘洋介绍给了曲直——她就是季佳舒。当曲直站起来与季佳舒握手的那一刻,曲直突然像是迷失了方向那般,他的内心世界似乎有一丝紧张,他几乎让季佳舒看出了他内心世界的尴尬,一种说不清的尴尬。“没想到吧,我们会在这里见面?”还是季佳舒率先打破了沉寂。
“人生有太多的事情都是我们无法预料的。”曲直还算得上应对自如。
“你们认识?”刘洋看出了门道。
曲直马上接上了话题,“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哪能不认识?”
“那当然。我们岂止认识?分明是老相识了。”季佳舒似乎同样应对自如。“是这样吗?”刘洋在一旁凑着热闹。
“是的是的。是老相识了。”曲直勉强作答。
“那好,那更得坐下好好聊聊。”刘洋招呼着他们坐下。
季佳舒紧挨着曲直坐了下来。
这时,曲直从刘洋那里知道这家新成立的基金会,暂时由市慈善总会代为管理。慈善总会会长自然责无旁贷。
几分钟工夫大家已经开始用餐,曲直与大家一起举起杯子,只听刘洋说了几句什么,大家手里的杯子便发出叮当之响。
一轮高潮已经过去,曲直放下酒杯。季佳舒凑到曲直耳边,“早就知道你做了市长……”
“我可不知道你早就做了董事长啊。”
“现在知道我做董事长了吧?”
“当然,不仅仅是知道你做了董事长,还知道在你的倡导下成立了基金会。”季佳舒似乎异常敏感,“不会是刚刚才知道的吧?”
曲直并不明白她的意思。他自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就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的那一刻,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坐在那里没有动身便接通了电话,电话那边传来了刘大为的声音,曲直吱吱唔唔地应付着。
曲直心里当然明白,那是他提前与刘大为约定好的,是他的金蟾脱壳之计。放下电话之后,他把头转向季佳舒一侧,“真对不起,市政府有点儿急事,需要我马上回去,就不能陪着你这个有功之臣喝几杯了,只好提前告辞。”
曲直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刘洋与旁边的其他人也礼节性地表达挽留之意。曲直客气地与大家道别,季佳舒一脸的失望。她也站了起来,面对曲直,“真遗憾,还没有说上几句话,你这就要走。也好吧,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留给我一张名片,我也好再请你喝酒。”
曲直表示名片并没带在身上,只好将手机的号码告诉了她,她直接用手机存了下来。
季佳舒与刘洋把曲直送到餐厅门外,刘洋准备回去,季佳舒还要再向前送他,被曲直婉言谢绝。
季佳舒只好远远地看着曲直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轻轻地晃动着脑袋,半天才转身离开那里。
走出大酒店后,曲直并没有回办公室,而是直接朝医院奔去。这一刻,他最先想到的是在第一时间内将看到季佳舒的消息告诉欧阳子墨,他甚至想把他看到她时的那种感觉告诉她。
一路上,他坐在车里,脑海里不时地浮出会场上她游刃有余的形象,她那出手大方的举动,之前竟然是那样地悄无声息,对他这个一市之长来说,犹如突然袭击。他总觉得有一种被蔑视,甚至被嘲弄的感觉。
那一刻,那行为,在他看来似乎等同于一种炫耀,是在他一个人面前的炫耀。又似乎是一种无法声张的示威,是得志之后悠然自得的张扬。他甚至不敢相信她的善行是出于善的用意。这是他见到她的那一刻的真实感觉。
他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她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多少年前她的那份失落?还是为了眼下她将受到的挑战?抑或是真的为了那日益增加的白血病患者多出一丝生的希望?
他不停地晃动着脑袋,这是一道非解的习作呀。
不管怎样,作为一市之长,这些年来,他对这座城市白血病的发病率还是了解的,不是因为欧阳子墨得了这种病,他才知晓了这种情况,而是因为那一个个困难家庭的孩子们患病之后,家长那一声声撕心裂肺又无助的呐喊。
那一年秋天,中小学刚刚开学,他与教育局局长去一所农村小学察看校舍的安全情况是否得到落实,正赶上一个小学校在操场上做课间操。也就是在课间操结束时,副校长主持了一次捐款活动。他半天才弄明白,是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儿患上了白血病,眼看着无钱医治,学校才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组织了捐款活动。
曲直走上前去,将自己身上带的八百元钱投进了捐款箱,后来他才知道那是那次活动中最大的一笔捐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