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先不说责任的问题。关于国华医院目前的现状,你比我了解得多,你毕竟在这里待了两年。我想问你,就目前我们所掌握的情况来看,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什么?也就是说要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需要从哪里下手啊?”曲直诚恳而坦率。“眼下已经是积重难返。国华医院如果只是一个一般的工矿企业,进入破产程序,这是确定无疑的。可是这是一家国有医院,是一家自收自支的事业单位,而且在这个区域内担负着重要的医疗职能,况且政府又向市民承诺过,要改变这里的就医难问题,所以眼下的问题非常复杂啊。处理不好,会直接影响到政府的信誉甚至是形象。”
“所以说,我们必须想办法解决问题。即便是国华医院的问题彻底查清楚之后,我们也必须让这家医院重新站立起来。不然,我这个做市长的没有办法向百姓们交代呀。”
“这甚至会直接影响到你在市民心目中的形象。”
曲直犹豫了片刻,“我已经顾忌不了那么多了,我还在任期内,又发现了存在的问题,总还是应该着手解决才对。你告诉我,就目前情况看,从什么地方下手,才能算是最根本的拯救办法?”
赵超普想了半天,“国华医院就像是买了一只最劣质的股票,我们已经被完全套在了里边,而且已经套得太深,想逃也逃不了了。不论是长期持有还是短期持有,都是看不到任何希望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五洲房地产开发公司能够把新大楼盖起来,你们搬到那里办公,问题就会慢慢地得以解决,是这个理吧?”
“问题是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开工,这家公司根本就没有那么大的实力。按照合同规定,你又无法追究他们的责任。所以我说等于被深深地套了进去。对方可以无限期地拖下去,我们却拖不起。国华医院所有的国有资产就这样慢慢地搭了进去,从几个亿的资产到眼下的负资产,事情就是这么演变的。”赵超普情绪激动。
“我不明白,当初与他们签订置换协议时,国华医院究竟知不知道这家公司的实际能力?究竟对没对这家公司进行过实绩考核?”
“当时我还没有到国华医院工作,我到来时已经是生米做熟饭了,这你已经知道。我到位后还是听说了一些事情,当初在没有签订置换协议之前,国华医院与五洲房地产开发公司还是有过一次合作。也正是因为那次合作,让双方都比较满意,也才有了后来的置换协议。”
“所以国华医院就再也没有怀疑过这家公司的能力?”曲直警觉地发问。
“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此刻,赵超普将他曾经了解过的在他到来之前的情景,向曲直娓娓道了出来。那是在闵家山出事之后,审计部门委托审计师事务所审计,审计人员刚刚进入医院后的一天下午,苏光为了一件什么事情走进了赵超普办公室,当他把需要说的事情汇报完后将要离去时,他突然说了一句牢骚话,让赵超普听起来有些新鲜,他便留住了他。
原来,苏光对医院经营情况的了解远远要比赵超普知晓得多,只是当闵家山活着的时候,他固守的只是忠于一个人的原则,两年中从来就不曾在赵超普面前多说过一句话,这并不等于他没有是非观念。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向赵超普讲起了当年国华医院为什么会与五洲房地产开发公司结下“连理”的前因后果。
就在置换协议没有签订之前,国华医院确实与五洲房地产开发公司有过合作。那是因为市里做出了一个规定,城市区域内所有医院的太平间一律拆除。在医院抢救无效的病人死亡之后,尸体将直接送往殡仪馆的太平间保存。
国华医院也不例外,他们接到这个通知之后,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研究出了一个方案,将在医院旧楼旁边的存在了上百年的太平间拆除,拆除后连同旁边的一块空地作为工地,在那块地方建起了一个两层的地下停车场,停车场上方又建起了两层高的药品储藏库。
这个工程当初就是由五洲房地产开发公司承建的。
苏光并不知道当初是谁,又是因为什么原因才与这家公司达成协议的。可他却明白正是因为这项工程,奠定了这家公司与国华医院后来合作的基础。
听到这里,曲直站起来朝窗台前走去,他向窗外望着。此刻,他似乎已经不知道赵超普又与他说了些什么。他的脑海里不停地浮现出一个人的形象,那是一个女人的形象,是那个他早就认识并打过交道的女人的形象——季佳舒。
难道她依然还是自己多少年前认识的她吗?难道她真如同当年她信誓旦旦表示过的那样,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曲直转过身来,“有烟吗?给我一支。”
赵超普远远地站在曲直身后,有几分尴尬,“没有,没有,我不抽烟。”
“算了,算了。我原本也不抽烟。”
赵超普走出办公室,一会工夫又走了回来,将一盒软包装中华牌香烟拿在手里,一边拆着包装,一边向曲直走去。
曲直接过一支放在嘴边,赵超普为曲直点燃。曲直又将身体转向窗外。
赵超普两手抱胸,臀部靠在办公桌上,远远地站在离曲直几米远的地方,一言不发。
办公室内一片寂静,只有曲直吐出的烟雾是那样地具有活力,不断地向上升腾。一支香烟终于燃到了它生命的尽头,曲直将烟头掐灭,狠狠将其扔进了茶几旁边的纸篓里。他坐回到茶几旁,两个人又如同开始时那样面对面地坐到了一起。“你这里有《合同法》吗?”曲直问道。
“没有,”赵超普又突然站起,“急着要吗?可以从网上查到。”
曲直稍微犹豫了一下,“那好,马上查一下。”
赵超普起身走到电脑前,认真查了起来。过了几分钟,他告诉曲直查到了。曲直走到赵超普跟前,赵超普将自己坐的椅子让给曲直,曲直并没有坐,两个人都同时站在那里。曲直指点赵超普操作着,“你把违约条款那部分调出来。”赵超普不停地挪动着鼠标,几秒钟后,终于停了下来。
两个人的目光同时集中在一处。
第一条,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
曲直一直在心里默念,他终于把目光重新移向了第三条。
他念出声来,念完之后,赵超普已经完全明白了曲直的意思,他直起身,“曲市长,你是在考虑对方是否存在合同欺诈行为?”
曲直也站直了身子,又向沙发前走去,“对,如果存在合同欺诈的话,问题就严重了。”
“那反倒对我们是有利的。”赵超普仿佛一下子顿悟了。
“如果真的存在合同欺诈的话,那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概念了。”
“你是说可以考虑……”
“我是说如果真是那样,这块地是可以收回的。”曲直若有所思。
“这可是一个大胆的设想啊。”
“这要看张东他们接下来的调查会是怎样一个结果了。国华医院与五洲房地产开发公司的经济行为,是正常的经济往来,政府是无权干预的。如果涉及到合同违法,必须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一点。”
赵超普信服地点了点头。
“但愿你们的财务部长说得那些话都是事实。”曲直感慨道。
第二天下午,曲直一个人坐在自己办公室里接听电话,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李亚文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曲直指了指自己办公桌前的椅子,示意他坐下。曲直放下电话,平静地看着李亚文,“赵超普给你打过电话?”
“我正是因为这件事来的。”
“这件事情做得太过分了,这年头,别人这样做我可以理解,你这样做,我就理解不了了。在我的心目中,你不大像这种人呀。”曲直的坦率,让李亚文多出了几分尴尬,他不好意思地低着头。
半天之后,李亚文才抬起头,“我确实不是这种人,你曲市长不会卖官鬻爵,我也不是想到你这里来买官。我这个官做到了这个份上,也就算是到头了,还求什么呢?”他看了看四周,似乎是在意别人会听到什么,“算是我与你曲市长套个近乎。你眼下遇到这种事,算是大事,我欠你的,算是对你的补偿。”
曲直刚想说什么,李亚文马上打断了他的话,“你先让我说完。上次我老爹去世,办了一下,收到了几十万元礼金,有人把我告到了纪委,我早就听说过,如果不是你在里边多说了几句公道话,就不是将那些礼金退回去的问题,我这个局长早就不能再干了。所以我欠你的。”
“你……”
“不用说了,”李亚文又一次制止了曲直,“你在别人心目中是个什么形象我不知道,在我这里我心里有数。你和你的那位老朋友不是一路人。”
“你指谁?”
“我指谁,你是应该知道的。你的那位老朋友闵家山和你可不是一路人啊。我不明白你们怎么也会朋友一场?”
“看来你是了解一些什么的?”曲直十分疑惑。
“今天我可以告诉你,我并没有什么证据证明什么,可是我有感觉。谁是什么样的人,接触过几个回合,就基本可以看透。我可以不客气地对你说,我对国华医院的了解肯定比你多。闵家山出事之后,我极力主张让赵超普坐上第一把手的位置,自有我的考虑,我是觉得只有让他上任,才能慢慢地将国华医院的谜底揭开。”曲直吃惊地看着李亚文。
“国华医院走到今天种地步,作为我也是应该承担点儿什么责任的,起码我是应该早一点儿发现问题。”他马上又否定了,“不不不,准确地说是应该早一点儿向你汇报,可是我没有那样做。”
李亚文停了下来。
“为什么不那样做?”
“我也始终都在怀疑你与国华医院有什么瓜葛。”李亚文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那为什么现在又告诉了我这些?”
“现在想来,既有我不称职的一面,还有我具备一点儿良知的一面。不瞒你说,我与张东是挺不错的朋友,他没有告诉我什么,我却知道他正在全力调查国华医院的问题。这是我所希望的。我想也是你现在所希望的。”
“我为什么要希望这样做?闵家山毕竟有恩于我呀。如果那样做,这年头,我会因此背负一辈子的骂名。何苦呢?”
李亚文显然听出曲直是正话反说,“其实,你肯定早就明白了,你一直背负着骂名。当初决定对国华医院进行改扩建时,给了他们许多政策,那时就有人在背后说你是因为与闵家山的关系才那样做的。眼下对国华医院存在问题的调查,更早就有人在私下里议论你是不仁不义。”
曲直的眼睛有些潮湿,“这我知道,就连闵家山的妻子都对我不满,甚至是极其不满,就剩下没有当着我的面指着鼻子骂我了。”曲直特意缓解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可是,可是没有人知道闵家山需要我回报他的,远远超出了我的实际能力,是我所不能给予他的呀。”
李亚文似乎没有听懂曲直的意思,“你们之间……”
“不要再问了,人已不在了。说多了是对死者的不敬。如果不是特别需要的话,我永远都不会再说什么。我应该记住当年如果不是他帮助了我,就不要说我当什么市长了,我很可能至今也走不出农村老家那条山沟,即便是今天能够走出来,也许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工。”曲直显然是动情的。
曲直走到办公室中央,踱起步来。
李亚文依然坐在那里,目光随着曲直身体的移动而移动。
“这年头,做一个贪官比做一个清官容易得多。做贪官会被百姓和历史所不齿,除非不暴露。可是眼下做一个清官也要背负沉重的精神负担,背负着相当大的心理压力,人家会笑你傻笑你呆笑你痴。”曲直眼睛里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让我感觉到庆幸的是,我这一辈子找到了一个好妻子。这年头像我这种身份的人,能够遇到这样一个女人算是福分。她对物质上的东西从来就没有过分地追求。这正是让我感到心安的。”
曲直坐回到办公桌前,“不说了。我有些激动。看来我总是喜欢听好听的。也许是你刚才对我的那番夸奖,让我有些飘飘然。我突然觉得有人理解了我,也就唠唠叨叨说了这么多。”他又在脸上抹了一把,“李局长,这都不算数啊。我刚才说过的那些话,你左耳朵听着,右耳朵冒了,全当没听见。”
李亚文不停地点头,一边点头一边站起身来,“我应该走了。”
“走,可以。那笔钱的事,我们说定了,你必须拿回去。我今天这里是没有那么多钱的,改日还你行吗?”
“咱先不提这个,先不提这个了。”李亚文不停地摆着手。
“先不提可以。说定了,钱你一定是要拿回去的。我还有几句话需要告诉你,我爱人住院的事,不能通过你的嘴向外传播,那会给我增加很多麻烦,理解我的意思吗?”
“理解。可是很可能好多人都知道了。”李亚文说道。
“行吧,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至少我不希望通过你这条渠道往外传播。”
李亚文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