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曲直走进了欧阳子墨所在的病房,欧阳子墨正躺在病床上。
“欧阳子翰没在这里?”曲直问道。
“去交住院费了。应该回来了。”
正在这时,欧阳子翰从外边走了进来,他看到曲直坐在欧阳子墨对面的床上,便与他打了招呼。
欧阳子翰把一个档案袋轻轻地扔到曲直面前,“姐夫,你看怎么办?这笔钱你还是先带回家吧。这么多钱放在这里也不方便。”
“为什么不交上去?”
“收款处的人说已经有人给交了五万元。”
曲直抬起头来看了看欧阳子翰,他的脸上却一如往常一样平静,“你没问是什么人交上的?”
“问过了。人家说他们不管是谁交的钱,只要不欠钱就行。”曲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欧阳子墨欠了欠身子,“哦,消息好灵通啊,这么快就有人知道我住院了。”曲直从血液科病房出来,正巧遇到赵超普,是因为有人告诉赵超普曲直来医院了,赵超普特意赶来想与曲直见见面。
赵超普转过身与曲直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他一边走一边与曲直谈起了欧阳子墨的病情,“看来是需要寻找骨髓配型啊。”
“这么说比想象的要好?至少还可以治疗?”曲直继续与赵超普聊着。
几分钟后,来到了医院办公区,眼看着离赵超普的办公室已经不远,赵超普提议,“去我办公室坐一会儿?”
曲直没有反对,径直跟着赵超普朝办公室走去。
曲直坐到赵超普办公室的沙发上,赵超普还没有坐下,曲直便问道:“能寻找到骨髓配型吗?我知道这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再困难,也得找啊,我还没有和你商量,就通知相关部门开始做这方面的工作了。我告诉他们越快越好。”赵超普将一个盛着茶水的纸杯放到曲直面前,纸杯上边飘着几丝茶叶,“不过,你还得做做你爱人的工作,我听说她对骨髓移植还是不积极。”曲直抬起头来看了看赵超普,“你们已经和她谈过有关治疗的问题?”
“她的主治医生与她简单地谈过。”
“你们是不是已经向她透露过大约需要的费用?”
“应该是说过了吧。即便是不说,她也不一定不知道吧?”
曲直轻轻地点着头,“这正是她一直在考虑的问题。”
赵超普似乎一脸茫然,“这对你们来说会成问题吗?”
曲直冷笑了一下,端起纸杯朝水面上轻吹了一下,又喝了一口,这才把杯放下。“今后有关治疗方面的问题,都直接与我谈,就不要再和她说了。”
赵超普显然从中悟出了什么,“曲市长,我可以坦率地问你点儿问题吗?”
“有什么话,就说嘛。”
“我从你刚才说过的话里感觉到,你们经济上仿佛还存在问题?”赵超普确实坦率。
曲直马上做出回应,“没有,没有。她毕竟是女人,女人总会把比较简单的问题复杂化。”
曲直的回答仿佛有些差强人意,这更让赵超普不解,“曲市长,我还是希望你说实话,除了治疗方案之外,你需要我帮助你做点儿什么?”
曲直沉默着。
“我是说需要我们在医疗费方面做点儿什么工作吗?”
“你说呢?”他冷冷地看着赵超普,“你也以为我送我爱人来你们医院,是为了占点儿便宜?”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曲直打断了他的话,“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你不是希望实话实说吗?那我就如实地告诉你,送欧阳子墨来你们医院,除了我上次和你说过的那些原因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当时我并没有告诉你。那就是希望让她和我都能够清静一些。不想让她的病成为我周围许多人关注的焦点,更不想让这件事成为许多人接近我的理由。”曲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你是不大可能相信我这些话的,我也不愿意说给别人听。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我就多说两句。如果这件事情张扬出去,就会有太多的人设法将钱送到这里,他们会绞尽脑汁地送钱给我。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是不缺钱的。我只要把这件事张扬出去,甚至是不用张扬,只是通过什么方式透露出去,银子就来了。可是……”曲直站了起来,端起纸杯朝热水器走去。赵超普连忙起身抢着接过曲直手里的纸杯。这一刻,他看到曲直的眼睛已经潮湿。
赵超普将纸杯中的水注满,回到座位前坐下,“可是什么?”
曲直没有马上回答,办公室内一片寂静。曲直喝过水后,再一次将纸杯放下,“可是不仅是我自己,就连我爱人也不想接受这种天上掉下来的便宜。这是一笔债,是一笔沉重的债务,是一定要偿还的。”曲直停顿了一下,似乎有几分自嘲,“所以说,我也不知道我是有钱,还是没钱。”
赵超普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他眼睛里同样噙满泪水。
“来你这里住院,是想回避点儿什么。这么短的时间就有人找上门来。你帮我查一查,今天是谁替我将五万元钱,存到了我爱人在你们住院部的账上?”赵超普愣愣地看着曲直。
“我是说真的,你帮我查一查。肯定能查出来,如果他永远都不想让我知道的话,他的这笔钱就等于扔到水里去了。怕是他不会那么傻?”曲直冷笑了一下。赵超普站起身来去了卫生间。
这一刻,办公室内只有曲直一个人,他依然沉浸在刚才的话题里,这完全是在他的预料之中的事。
像这种事情,他早就不止一次经历过,他早就深谙官场上的潜规则。
只要你手中有权,只要你有那样的欲望,只要你想充分地利用那样的机会,你就会充分地获得,充分地拥有,甚至会充分到极致。那滚滚财源足可以让一个人从死亡的刑罚里走上几个来回,可是所有人几乎都不惧怕刑罚,因为真正被法律的大网网住的概率极低。真正被那张大网网住的无外乎只是几条傻鱼而已。
曲直何尝不曾经历过这种事情呢?
那一年,他做到市长的位置上已经临近届满时,距离换届只有不到半年时间,他从外地出差回来突然病了,每天连续的咳嗽把他折腾得难以正常工作和生活。尤其到了晚上,甚至连续几个小时咳嗽得无法入睡。当他再一次去医院时,医生终于发现他得了大叶性肺炎,不得已听从医生的安排住进了医院。
那次让曲直真正地领教了,领教了他手中权力的魅力。
住院仅仅一个星期时间,来往他病房的人,几乎让他没有过一日的安宁。不管他怎样拒绝,最终当他走出医院时,留在病房里的礼金,还是让他犯了难。他出院后,分别通知对方把钱领回去,他说他不会声张。他表示如果不领回去,他将上交纪委,由他们处理。
问题总算是解决了。
为此,他招来了太多人的抱怨,指责他不近人情。
曲直听了,只是付之一笑,甚至是有些委屈。可是他明白,那些钱不是送给他曲直的,而是送给市长的。他们看好的是市长手中的权力,是市长可以满足他们赤裸裸的需求。
他曾经与欧阳子墨私下里交流过这种感觉,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是我们的话,如果对别人无所求,会在别人有病的时候,一掷几万元那样大方吗?那样做自然都是有所求的,不然,谁还不知道自己手中的钱都不是海水潮来的。
真正的礼尚往来,那是你没有办法拒绝的事情,那数字一定不会大得惊人。欧阳子墨对曲直的这种态度是认同的。她看重的是心理上的那份宁静。
她偶尔也有抱怨他的时候,那常常都只是说说而已。
至今曲直还记得,有一个人曾经不止一次地与他谈到过他看中了某局局长的位置。那次曲直住院时,对他来说仿佛是天赐良机,他将一张银行卡塞到欧阳子墨的手里。
几天之后,他终于把那个人请进自己的办公室,他客气地对他表示了自己的谢意,也说明了自己不能接受的理由。那个人说什么也不肯将自己送出去的钱拿回去。曲直终于严肃起来,“这笔钱可以暂时保管在我这里,我为你保管的期限是半年。半年之后,如果你还不拿回去的话,对不起,我就会将这笔钱冲公。到那时,你的仕途之路很可能会被彻底堵死。”
那个人真的没有把那笔钱拿走,半年之后,他依然留在副局长的位置上,并没有如愿以偿转成正局。就在结果出来的第二天,他就赶到曲直办公室悄悄地将那张银行卡拿走了。
也是那次住院期间,有一个人送的礼金,曲直并没有那样办理。那实在是一个例外,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张东的部下,那个已不在人世的刑警队队长陈大可。那时,陈大可还是刑警队队长,就在市公安局领导层变动之前,陈大可是市公安局副局长呼声最高的人选之一。那一刻,他照样没能免俗,他同样是在曲直住院之后,走进了病房。那天当他走出病房之后,欧阳子墨从一个包装好的果篮底下发现了二十万元现金。当时正是因为曲直想吃果篮里的其中一种水果,欧阳子墨才将果篮拆开。不然,那笔钱很可能会随着水果的送人而遗失。
他亲自给陈大可打过电话。陈大可支支吾吾。
在一次市委常委会讨论公安局干部人选时,果然通过了陈大可任副局长的决定。曲直通知陈大可到他办公室把钱拿走。那天,在他的办公室里,陈大可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人家都说这年头,就算是那位置应该是你的,如果不送钱的话,也不会属于你。所以我也就没能免俗。我当然知道这笔钱留给自己老婆孩子花,那是正道。谁愿意这样做?没办法。”
就在陈大可把那笔钱拿走之后,就在市委组织部要去公安局正式宣布他走马上任的几天前的一个晚上,他在执行任务时不幸殉职。他是在抓捕一个持枪逃犯时,将防弹背心临时让给了刚刚调到刑警队工作的一个年轻刑警,而自己却意外中弹殉职。此刻,赵超普重新回到办公室,他还没有坐下,便说道:“曲市长,我知道那笔钱是谁存到你爱人名下的。”
“是谁存的?”曲直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赵超普竟然核实完了这件事。
“是李亚文存的。”
曲直十分吃惊,“怎么会是他?他怎么知道我爱人在这里住院?”
“要不我怎么这么快就查清楚了这件事。他是从我这里知道的。前几天我去卫生局开会时,他问起我关于国华医院的有关情况。会议结束之后,他让我去他办公室坐一会儿,我随意提起了你爱人得了白血病的事,他当时很吃惊。今天上午他来过我办公室,从我这里走后,他说想去看看欧阳子墨。你刚才提起这件事时,我就想到了他。”
“你打电话问过他?”
我先给收款处打过电话,查清了交款的时间,又让他们调出了交钱时的录像,他们告诉我那个交钱人的特征之后,我才给他打了电话。”
“他承认了?”
“承认了。他不能不承认。”
曲直还是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这件事到此就算打住了。我爱人在这里住院的事,不能再从你这里扩散出去。”
赵超普理解地点了点头。
曲直看了看手表,又抬起头来,“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也不可能再回办公室。正好利用这个时间,我们谈一点儿别的问题。”
赵超普不知道曲直是何意思,眼睛紧紧地盯着曲直。
“国华医院的审计工作已经结束,接下来需要做的工作实在是太多了。我刚才从你们医院里走过,感觉确实很难受,这简直就不是一种医院的感觉。从一楼路过,就像是走进了一家大型商场,病人走到这里,就算是没病都可能急出病来,太闹了。这种局面必须改变,必须在短时间内得以改变,已经不能再等了。”
“可是从哪下手呢?曲市长,不瞒你说,到现在为止,我根本还没有考虑过下一步的工作应该怎么做的问题。我刚刚上任不久,光眼下这些事我都招架不了,就更没法说以后的事了。”赵超普难为情地说。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我这个做市长的也是难辞其咎。看来我在对国华医院改扩建这个问题上是过于放手了。如果早一点儿过问的话,也许不会让事情发展到这么严重的程度啊。”曲直感慨着。
“曲市长,医院之所以步入这般低谷,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医院要改扩建造成的,最根本的问题是因为那个置换协议造成的,正是因那个原因,才把医院一步一步地拖入了深渊。所以没有理由让你承担更多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