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和他东一言西一语的,话题聊得比较乱。我的身体在座位上滑来滑去,几乎把什么事都聊完,想请他帮忙的想法还是没能说出口。最后他好象听得很累了,便起身走到门口和我分了手。看见他搀扶着妻子往街口拐角蹐蹐而行,我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隔着很远的距离,我像孩子似的挥着手给他们送行,心里想着:该结束了,我不该用可怕或污秽的事情再去打搅他们。
四十
我独自一人去了一家规模不大的医院。轮到给我看病,我战战兢兢缩在桌子旁边,用微弱的声音说了病情。医生大大咧咧,好像没什么事能叫他真正上心。他要求我自己掰开裤子给他看,我犹豫地朝后扫了一眼满屋的病人。直到这时,他才觉得有些不妥当,挥手厉声厉气把病人统统撵了出去。在查看的几分钟里,他不动手接触我的患处,倒命令我自己用手把患处掰来掰去给他看。末了他用得意洋洋的目光看着我:“好了,是疣子。”我当然好奇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于是问:“疣子是什么东西?”他一边唰唰唰在病历本上写着什么,一边嘲讽地大声强调:“一种性病。”
我一下屏住了气息,嘴唇已经在颤抖,“能告诉我这种病是怎么得的吗?”没想到他转过脸来的表情非常恶毒,“这病怎么得的,你自己应该清楚啊?!反正不是嫖娼就是乱搞男女关系得的。”我的脸马上僵得就像一副面具,而脑子拼命想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会不会还有其他什么途径也能被传染上?”
医生的眼睛瞪得那个大啊,他在椅子上挪了挪肥胖的身子,开始慢吞吞地调侃道:“也有可能啊,比方说,你去别人家坐了刚粘上病毒的马桶,你去旅馆用了刚粘上病毒的浴巾,你穿了人家刚粘上病毒的内裤。你觉得这种可能性大吗?”他虎视眈眈地盯着我,眼神似乎在说:别装蒜了,无论谁想掩饰嫖娼的事,我这双鹰眼都会叫他露出马脚。他的眼睛瞪得叫我受不了,好几次我把处方单掉在了地上。最后我按照要求去了冷冻治疗室。
那里简直像夜阑人静的深夜,病人坐在走廊椅子上都不搭腔说话,不少人紧张得直挺着身子,等着护士叫号进治疗室。很少有病人进去后需要锁上门,不是手上长了瘊子,就是脚板长了鸡眼。偶尔会有病人满脸涨红,慌慌张张地关上门,大家便心领神会病人的患处在哪里。轮到我进了治疗室,顿时脸色大变,迟疑半天才把治疗单递给眼前的女医生。大概她看到了我脸上的羞窘之色,主动起身把其他人撵了出去。没想到她说的话热呼呼的暖人心窝,“没关系,你这个不严重,来冻四次就能好。”
我长叹了一口气,小心问:“能根治吗?”
“能――”她大咧咧地笑着补充道:“你听我的,来冻四次,包你好!”她的话语里始终含着温善和关切,不一会,她的目光就不再使裸露的我尴尬了。她用冷冻器蹭着患处的疣子说,“我尽量给你冻深一点,争取三次就把它治好。”她的话几乎触到了我的泪腺,我感动得差点涌出泪来。看着冷冻器在患处冒着丝丝白雾,我的情绪总算稳定了。刚冷冻完,阵阵巨痛便袭上患处,压得我完全站不起来。女医生把器械收拾停当,连忙过来搀扶我。她身体厚实的感觉完全像我的母亲,连颧骨上两条长长的眼线也像。我一时感慨心善爱笑的女人是分不出高低的,她们彼此都像得很。她把我扶到走廊坐椅上的当口,重力把她的衣领兜开了,叫我无意瞥见在她衣服里晃动的乳房。不知为什么,我感到十分的罪过。以前偶尔瞥见母亲衣服里隐秘浮动的肉体,我的负罪感也相当凶。有人说女人到处都是一个样,我始终懒得反驳。遇到母性十足的女人,我动念想一下性觉得都是罪过。
四十一
我喑喑不语地呆在宿舍不出门,明明听见上课铃声响了,也懒得挪动一下身子。不曾有过的黑暗慢慢涨满了我的心窝。蒋双到底是何许人物,是我在心里反复探讨的。她天真无邪的笑看起来格外的美,举止长相怎么看都像良家闺秀,难以叫人相信她不真挚或轻浮。我该怎么办呢?真希望是宾馆的床单出了问题,只有这个事实才能帮我恢复心里的平衡。我烦得要死,医生把我心里想利用的途径全堵死了。在医生说过的那些话里,我始终找不到能叫怀疑彻底破产的根据。
最后我一人在宿舍里失声痛哭起来。我难受得用指甲在窗框上用力抠,直抠得指甲里满是剥落的漆皮。“她为什么要害我?”“莫非是替陶安洲报复我?”“也许我的罪过太大,她不过替天行道,惩罚我。”从哪里也找不到安慰或答案时,一本在书架上搁了很久的《圣经》对我产生了效力。记得我去保罗堂买这本书时曾怀着娱乐的心情,那天陪我去的陶安洲还痛痛快快诅咒了一通宗教。奇怪得很,此刻我的眼睛比看任何一本书都扫得快,巴不得一口气把书看完。这本书随时唤起的是我的负罪感,让我知道了,老天爷另有惩罚我的理由。就算是圣徒也带着原罪,更何况一直调皮捣蛋的我呢?!一旦掌握了《圣经》的原则,我就不会说“我一点错都没有,都是你们的错!”等这类蠢话了。
我连着几个月躲着蒋双,叫她好不气恼。有一次,她干脆把我堵在宿舍里。我注意到她经过了精心的打扮,气鼓鼓的脸颊就像两爿挂着红日的天际。她还是那么糊里糊涂,不中用地瞎蒙乱猜。“我们不可能再做朋友了。”我的话掷在宿舍里激起了她的愤怒,“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那天,我被她骂成了忘恩负义的人,直到她失态地哭了,我还是硬挺着脖子没说出隐在心里的那团黑暗。她的痛苦给我留下强烈印象,叫我差点把那个乱子归咎于宾馆的床单。最后她直愣愣地望着我,陡然说:“我遇到你真是活见鬼。我恨你!”然后转身踉踉跄跄沿走廊冲了出去。她的话令我在心里不停地嘀咕:“是,是活见鬼……”
一想到陶安洲,我不免在心里对自己狠狠咒骂一句:“活该!”才短短几个月,我仿佛成了被关在牢里的人,再也没有知心朋友可以陪着出去溜达。就算是德望昭昭的樊老师或颜玉老师家里,我也不去露面了。樊老师急得一个劲在电话里激将我:“你刚有起色,就准备打退堂鼓了?这可不是我想象中的你啊。”“请老师原谅,我可能以后……不写了。”我的话想必令樊老师深感失望,话筒里出现了一片寂静,接着嘎嗒一声那边挂了电话。我对自己写诗以来的表现深感厌恶,第一次产生了要学好自己专业课的愿望。
我探着上身给颜玉老师打了电话,她的反应出乎我的预料,“噢,你想退出?嗯,这样也好。你这方面确实有些先天不足。再说你都这么大了,别再叫你妈操心了。”我愣愣地听着话筒那边的声音,有点不心甘地问:“老师是不是觉得我再怎么努力也没用?”吱吱呃呃的话筒里终于飘来一声叹气,“是的。文学才能是天生的。不像工程师可以培养出来。”我像一只泄了气的轮胎,举着话筒的手马上软了下去。
四十二
说来也怪,专业课老师大多不修边幅,按一些同学恶毒的说法,“他们穿得都像打渔的。”许多老师看上去还病恹恹的。但他们写在黑板上的字体实在漂亮,与他们蹩脚的着装和脸色极不相称。上起专业课来我也规规矩矩地坐着,思绪却无法挽留在课堂上。有的人一口气听完会低声感叹:“讲得真好,真有意思!”我即便耐着性子听了半天,心里还是直犯愁:“唉,太费劲了!”我只感到黑板前的老师哇啦哇啦不知在说什么,有时我把话听错了,倒生出别样的情趣来。有一次我把“行列式”听成了“海蛎子”,于是心里勾出了那次母亲在酒店请客时吃的海鲜。抬头一看,连黑板上好像也起伏着一片海水,满黑板的公式变成了横行的海蟹啦海螺啦海蛎子啦。
教工程数学的老师很年轻,是个准备大显身手的新人,可是面对上课睡觉的风气,他也变得手足无措。有一天,他啪啪拍了无数次黑板擦还是没见效,索性擦掉了满黑板的公式。他说,“随你们听不听,反正我的薪水不会减。吃亏的是你们自己。”一片阴云浮上了他的脸,他把黑板擦“扑哝嗵”一声准确扔到一个睡着的同学身上,引来一阵哄堂大笑。那时离下课还有一段时间,他镇定地观览了一会台下,然后讲起数学家图灵的奇闻逸事。我发现,这样的话题在我心里是渴盼已久的。他讲的时候,我的椅子没有嘎吱响一下,听专业课我从来没有这样聚精会神过。听罢我非常激动,一种诗意的情感开始在胸中不停涌动。明明知道是做白日梦,心里还是奢望自己能当一名数学家。
我没有仔细统计过,那一周大概发疯地读了十来本数学家的传记。读这种书的唯一危险,就是心里老会有个声音响起:“我要干大事,我要跳出生活的牢笼。”我欣喜若狂,仿佛成功的秘密已经手中在握。我坐在教室前排,当教工程数学的老师踱着方步离我很近,我产生了要和他做朋友的冲动。我给他打电话时尽量压住本地腔,据说他最受不了本地人的市侩和小气,很是得意他的朋友无一例外都是外地人。刚开始,他在电话里总是“嗯嗯啊啊”地敷衍我,当我不费劲说出一长串数学家的名字,他便好奇地提出单独会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