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满肚子想好了的观点,去了他指定的茶舍。很奇怪,他喜欢抽本地产的香烟,抽完了一支也把我看出个大概。他斩钉截铁地说,“你是本地人,对吧?!”“也对也不对,我父母不是本地人。”因猜中我的出生地,他脸上浮起得意的笑纹。接着他有些严厉地说,“我奇怪对你名字怎么没印象?你这么热爱数学,你的课堂得分应该很高才对,我查了课堂发言的记录,没见到你的名字呀。”我涨红了脸,“可,可能……”我的舌头在嘴里摩来摩去寻着话,他的反应非常迅速,马上提醒:“不管怎么说,你必须要有扎实的功底才行。”“是的,可能就差一点点。”“真的只差一点点?”他打算先摸一摸我的数学底子。很快,他在白纸上给我出了三道数学题。茶舍的灯光照得他的眼珠子幽幽发亮,“都是不太难的题,你只需说出解题思路就行。”我有点勉强地笑着,题目虽然耐人玩味,我的心却一气乱飞乱撞,汗水也跟着淌下来。随着我败象初露的气氛越来越浓,他有点失望了,一口口喝着茶水来缓解烦躁的情绪。我看着题目,就像忧伤地看着自己的伤口。那些据说能揭开自然秘密的公式,在我心里总像过雁无痕,结果心里惟一能留住的只是故事。
那天我令他失望地交了白卷,他不敢相信地摇晃着脑袋,“怎么会这样?”我只好供认是读了传记后的一时冲动。“陈小楠啊,想当什么家这念头固然好,但光读传记是远远不够的。”他的话里开始透着厌烦,说完就起身准备告辞。我也不管够不够礼貌,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问道:“老师,您觉得一个人成功的关键在哪里?”“天份,外加勤奋。”
四十三
每次从冷冻治疗室出来,患处就像被重锤狠砸了一下,巨痛使我迈不开步子。等谢了扶我出来的女医生,走廊里已满是皱着眉头注视我的目光。得了我这种病的人,很容易被他们想象成一个寻花问柳的好色之徒。所以,我倍感羞耻,用双手护着脸,在椅子上蜷背长时间地歇息,直到能勉强迈开婴儿大小的步幅,一步一步朝前走。回校的路上,我不再像第一次那样老在心里嘀咕:“我真是倒霉啊”。我把疼痛看成是向陶安洲偿还旧债,是让精神寻得安宁的一条出路。
最后一次去治疗室时,我看见差不多和我一般高的一个女孩,贴身紧靠着自己的母亲,神情十分惶恐。等在走廊的人都别无他事可做,便赏梅似的看着她。不一会,女孩为什么来做冷冻的答案似乎就出来了,当她母亲砰一声关上治疗室的门,走廊里的人都不自在地把眼睛瞥向别处,大概谁都猜到她得的是什么病。
女孩出来时一直咬着衣角,疼痛叫她的脸完全变了形。当她歪七扭八地蜷缩在椅子上,她母亲像安慰一只猫似的一直抚摸着她的背。她是白净天真还有点害羞的女孩,所以我的心又乱成一团,不敢相信她会染上难以启齿的性病。我羡慕她母亲打量她的目光一直暖融融的,似乎有一股温热也传进了我的心里。我条件反射似的想到自己的母亲,倘若我染性病的事实也摆在她的面前,她会有女孩母亲那般暖人心窝的反应吗?
四十四
记得我在母亲面前施展各种撒谎的技巧,是上小学以后开始的。那时巷子里有一个苦相毕露的中年男人,到了夜晚就专拣漆黑的角落,如醉如痴给满巷子的学生讲鬼神故事。平时流气十足的高年级生,蹲在地上也听得大气不敢出。曾经一度那个听故事的圈子人数很多,男女混杂。入了夜,总有家长会急急忙忙到处打听讲故事的地点,以便冷不丁把自己的孩子从人群里揪回家。一开始,我并不想骗母亲,毕竟那个圈子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什么黑窝。在黑暗处端坐的中年男子完全像个江湖艺人,他的语调韵味无穷,知道故事讲到哪里会叫我们神魂颠倒,哪里会叫我们惊慌失措。那时我还没有摸透母亲的心,当我坦陈了夜晚的去向,好端端听故事的乐趣就被剥夺了。我几乎哭肿了眼睛,母亲还是不让我夜间出门听故事。后来我住了嘴,不再跟母亲纠缠听故事的事。为了挣脱母亲的管束,我小心翼翼编开了谎话。我装着正儿八经的样子挎上书包,说去参加课外学习小组的活动。
“你不会偷偷去听故事吧?!”
“我保证不会!”
母亲的目光久久凝视着我,直到确认我的样子不像在撒谎。为了叫母亲真的生出一种错觉,我跨过几条街来到学习小组长的家里。在那里漫不经心敷衍上一会,就顶着同学的压力告辞了。出了门,我像一只小兽在街上疾奔如飞。我挎着书包气喘吁吁钻进人堆的样子,深得中年男子的好感,他用洪亮的嗓音招呼我坐到他跟前。后来我还编了一些不必走好几条街的谎话,比如说放学前忘了抄家庭作业题目,只好到附近哪个同学家里走一趟。大凡涉及家庭作业的请求,母亲一概连忙答应:“好,好!”
谎话编多了难免常做恶梦,梦见谎话被母亲戳穿。母亲慢慢察觉出了问题所在,她只要追根究底地多问几句,我的脸颊和耳根就涨红了。没想到母亲把力气用在心上,脸上照旧挂着一副信任我的表情。入了夜,等我的心思牢牢被故事缠住,她便悄悄溜进人群里来捉我。
“嘿,我总算逮着你了!”
一双大手把我从人群里薅出来时,其他孩子开心得忘乎所以,他们喜欢故事讲到这里突然遇上这么个插曲。“他猫这几个月了,你早该来逮他的!”“再见喽,小楠!”他们恶作剧的腔调简直气死人。我从小自尊心就强,不允许母亲在人面前揪我耳朵。我一边甩脱母亲的手,一边害臊地四下里张望。进了家门,我心里就没一点火气了,自觉地低着头,为自己的谎话难为情。过了好半天,母亲才张口说话,“我一直相信你,今天也没打算跟踪你,我去王叔家还药罐,回头顺路去看看,没想到你竟然在那儿。看来你一直在对我撒谎,是不是?”我认罪似的点了点头,接着母亲的眼泪就哗哗流下了。
整个童年我都怕母亲的哭声,她能哭得我心里一片漆黑。可是没有故事听的日子也长得可怕,于是我耐不住又故伎重演。母亲对我的信任大概就是那样在心里干涸的……
四十五
治好了病,我第一件事想到应该回家看看母亲。我找到母亲常提起的那家卤菜店,买了一盒母亲喜欢吃的烤腐。进了家门,我几乎不敢用眼睛正视母亲,她正无所事事坐在椅子上发愣。她抱怨说一个人在家里时间过得太慢了。“怎么?你没去别人家做事?”“在做着,可一到晚上哪家还用钟点工呢,我一人在家不空得难受吗?”“那你看看电视吧。”“没兴趣。我那点兴趣爱好早被劳神日子磨没了。”我扫了一眼母亲,她的鬓角略有几绺银色白发,已经发胖的身段依旧有些诱人。我忽然意识到母亲埋怨的不是我。寒来暑往,她实在是需要一个男人作伴了。
“妈,那你也可以……”话的后半句几乎被我吞进了胃里,母亲有点失望地连忙追问道:“我可以什么?”“呃,呃……”我嘴巴张着,舌头却像嘴里含着的一截冰棒。我敢说,是心底的私念不允许我把话说出口。一想到她可能重新嫁人,我心里陡然升起要暗暗阻饶她的念头。与任何有独霸母亲倾向的儿女一样,我害怕自己从此在母亲面前失了宠。
“那你可以……跟我聊聊将来我去邮电部门工作的事。”一句临时敷衍母亲的话,差点把我逼到绝境。母亲用生着了火似的的眼神看着我,“这么说,你真打算学好专业了?!”我不得而知会学成什么样子,便含含糊糊地说,“我会尽力的。”母亲不由得又担心起来,“‘尽力’是什么意思?光尽力不学出来有什么用?这回我可只看结果。”母亲的话就像一块重石,在我那被压得苦苦的心上又加了重量。我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漫应道,“反正还有一年呢,我努力就是了。”母亲的追问一点也看不出萎殆的架势,“光说努力没用,你必须告诉我,你能不能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被母亲这么一逼,我当然急得跳了脚,把在心里吣吣哐哐闹腾的火发了出来。我对母亲只喊了四个字,但喊得惊天动地:“我――在――尽--力!”于是,母亲的情绪一下大乱,一句话也说不清楚了。她眼泪汪汪地憋住气,咬牙切齿地说,“拜,拜托你,给,给我滚出去……”一听到“滚”字,我浑身就更不舒服了,我“啪”一声把那盒烤腐用力扫到地上,怒气冲天地冲了出去。
四十六
我仍旧照着原来回家的路一个劲往前走。想到刚才摔东西收场的一幕,心里非常难受,甚至惊讶自己会干出那种不通情理的事。不知不觉又过了两座水泥桥,穿过乱哄哄的盐坊旧巷,我来到上次和马林见面的地方。如果我走得稍快或稍慢一两分钟,恐怕就遇不上嘴里悠闲哼着歌的宋池。很难想象这个变得有些冷漠残酷的人,竟能呃呃呀呀哼出悠长温柔的曲调。
“宋池――”我估计没有认错便大喊一声。这位打架大王本来双手插兜,摇晃着走路,他“哎哟”一声站住了,“是小楠?!”他站着左摇右晃,表情也渐渐好看了。空气里飘来他腋下的一股狐味,我掩饰地咳了两下,好奇地问:“你最近在忙什么?”
“还能忙什么?打架呗。”他脸上是恨不得揍自己一顿的表情。
我面带微笑,小心翼翼地问,“还在代学生打?”
“没有,学生钱少。现在帮这一带的夜总会打。”他说得格外轻松平淡。
“就你一个人?”我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
“不是的,还有几个哥们。”他显得很疲倦地打了一个哈欠。
“噢?你们搞了一个帮会?”
“没刻意搞,大概就算老百姓说的黑社会吧。”他脸上显出极度自嘲的神色。
“干这个能挣到钱吗?”
“谈不上,勉强糊口吧。”从他说的话里我慢慢明白了他的处境。我心里似乎涌出一股无形的冲动,想把谈话继续下去。
“你打架受过伤吗?”
“哪能不受伤呀?!”他几乎惊叫了起来,然后把后脑勺转过来,让我看见藏在头发深处的一条长伤疤,“这是刀子劈的,好在没伤着骨头。”我上前端详了好半天,发现光从这条蚯蚓似的伤疤,就能看出当时打架的猛烈程度。
“伤成这样,你还接活啊?”我的语气变得非常同情了。
“不接活要饿死,怎么办呢?这样接下去,早晚也得玩完。”
“玩完是什么意思?”
“被人打死呗。”
他谈到将来被人打死的那种平淡表情,简直令我无言以对。在万头攒动的街上,我忽然没了高声谈笑的兴致。宋池好象动摇似的看着我,羡慕地说,“还是你好,上大学好!”我第一次想到应该安慰他几句,就满肚寻着词,“说不定哪天你就不用亲自打了,有喽罗替你打。”听罢,他把头摇得像在风中摇曳的烛焰,“谢谢你安慰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下次接到活,我可能就玩完。”说完他走到街边一块巨幅广告牌下面,非常享受地朝地上当街撒了一泡尿。他一边费劲地在那里抖着身子,一边大声地对我说,“这就是我的生活,能活着多撒一泡尿,就多撒一泡尿了。”我不再言语,腼腼腆腆地四下里张望,生怕遭到路人的鄙视。分手时,我十分清楚他手上肯定沾着尿液,还是上前和他握了手。
我沿着来路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这几年的所有事情慢慢在心里连贯了起来。马路上渐渐变得闲静了,原来到了报恩寺附近的内城河。一些植物、花朵零零星星映入了眼帘。我像被无形的手驾驭着的一匹马,不由自主地朝着落日的方向走。我知道自己不会逃之夭夭的,晚上我会回去敲响家门,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可是现在,当我面对那颗没有了温度的落日,我感到大滴的泪珠一层一层铺满了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