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嘴几乎张着,只能通过大口呼吸来镇定情绪,“这下完了,陶安洲要闹误会了。”没想到蒋双用手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欣慰地说:“这样反倒好了,不用向他解释了。”有好一会,我感觉他黑黢黢的背影就那么堵在我的胸口。等发觉她的手摸到我的脸上,我把身子向后退了一退,用几乎发抖的声音说,“现在不是时候,我脑子太乱了,我得走了。”她就像做得很漂亮的一根木柱子,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看我使足力气在大地上疾走如飞。这时,东边天际已升起一轮残月,像蓝黑的天幕上刚裂开的一道口子。我听见后面传来了蒋双的一声呐喊:“陈小楠,你要有血性,就给我回来!”真是奇怪,她的呐喊声简直像唱歌一样令我心动,我回头和她对望了一下,心里默默地对她说,“不,你我的缘分肯定不在今天。”
三十六
从那天起,陶安洲见了我脸上就像挂了一把寒刀,就算我把身体凑过去跟他搭讪,他也是不理不睬。我絮叨解释的语声对他来说完全多余。只有一次,他对我的解释似乎有了兴趣,他张口嗝出一股酒味,然后皮笑肉不笑地对我说,“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同情?我相信你口才不错,能为自己编出各种道理。”他带点讽刺地向我躬了躬身,转身迈开大步子,把我忘了似的远远抛在身后。
以后遇见他我便沉寂得像一座山。我去见樊老师的心情与以前迥异,居然没有心思谈论诗歌,最后吱吱唔唔道出了事情的经过。樊老师听完耸了耸肩,慢条斯理地说,“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他的错。误解了就误解了,误解常常就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接着他脸上露出一丝凄惨的笑容,说,“我可以给你讲讲我的亲身经历。不过你得保证不对别人说。”我表情庄重地点了点头。
书房里好像有他要找的什么东西,我在客厅里耐心等了十来分钟,他拿着一本硬壳抄本出现了。里面发黄的纸页上誊着他早期的习作。当年,就是这批习作令他兴奋得引吭高歌,他骄傲又惶恐地去找了文学部的颜玉老师。她熟悉写诗的常规做法,而且她还被一团光环包裹着,她喜欢写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民歌体,恨不能为它配上呜呜呃呃的二胡曲。一首首淙淙私语的民歌体小诗,几乎整版出现在校刊上,在校内引来对她的崇拜。她诗里的古昔气息当年令他着迷,没想到他越写颜玉老师的光焰便越暗淡,他终于看清她的诗与她的人很不一致。她的诗句都像被锯了腿似的给塑得温顺谨慎,但她这个人一笑起来或怒起来,便让人感到震耳的狂放。一天,他忽然异想天开,心里痒痒地给校刊写了一篇文章,里面对颜玉这个人非常推崇,对她诗歌的谨小慎微略有质疑。
没想到颜玉老师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她不声不响下了和他断交的决心。他打电话过去时她什么也不听,只把话筒朝机座上用劲一砸,“嘎嗒”一声,他的脑袋就像被夯了一棍,晕晕乎乎半天才反应过来。颜玉老师的冷淡使他久久不能平静,他煞费苦心寄去一封信,但颜玉老师见了他还是没好性子。世间的隔膜一旦有了就不大好办,它似乎只管一天深似一天。他就是把一颗丹心举到她跟前,也难以驱散隔膜的重重乌云。他意识到她不习惯他的直言不讳。写诗之初,他没到颜玉老师家里走动几次,就一头扎进了城里的诗人堆。他十分欣赏那些诗人时不时需要挥拳回击的说话方式,就算把话说得阴险险的,大家脸上依旧是乐呵呵的笑。
“一旦朋友觉得你有恶意,你们的关系就算完了。解释在这个时候最无力,一切只会越描越黑……”
听罢,我低着头,心里似乎再也提不出什么要求。“不过,对你来说,有一个办法或许管用。”我连忙抬起头,心底的希望让我的身子微微发抖。“你只要疏远蒋双就行,可能过一阵子,他就会明白那是一场误会。”不知为什么,樊老师一提到蒋双,我就感到两颊和耳根一阵发烫。我佯装很镇定的样子,说,“我跟蒋双的关系无所谓,这个好办。”
三十七
颜玉老师对穿衣非常讲究,偶尔披肩上还会有熠熠闪闪的装饰片,颜色也比同龄老师穿得鲜艳。她去食堂吃饭,总能引得一些学生踮足翘首,一睹她令人好奇的另类风度。我不在那个踮足翘首者的行列里。自从母亲和我大闹一场后,见到颜玉老师我的态度多少有些矜持。颜玉老师总是主动放下架子,“你最近怎么不到我这里来了?”听到我借口说忙,便用情有可原的眼神看着我,“嗯,上大学是应该忙一忙了。”不过有一天,她接下来的话令我惊讶不已,“我刚申请到一个古诗翻译项目,希望你也能来参加一下。”“真的?”我的眼里闪出惊异又感激的目光。她的邀约令我有点惭愧,因为自己差点就要恨她了。
经常有老师带着难看的肿眼泡来上课,但颜玉老师从没有过这种尴尬,只要端庄的神情一放到脸上,属于她的情调便油然而起。她的手仿佛只怀着一个目的触摸一切,即把她珍爱的情调珍珠统统给抠出来。所以,她连在稿纸上勾圈加注也好看,把内容衬托得很有感觉。久而久之,她做事立的规矩也很多,难免把做事人的情绪压得很低。她不时满怀豪情地对我说,“至少十年以后,我们的译本还要能站得住才行。”一开始,我不知道她定下的这个调子究竟预示着什么。她找了三个人帮着初译还嫌不够,最后才叫上了我。对她勉强默认我是文人墨客,我简直欣喜若狂。我克服了以前轻视古诗的无知,每个周末带着译稿去颜玉老师家里。没想到颜玉老师看着我的译诗,总要思来想去重新开头,“唉,不能这样译,不能含混,你得把意思译清楚。”她一口口呷着茶水,不停在译稿上勾着红圈,令在旁边呆呆凝视的我心里落下阵阵寒气。这时她的神情不是严肃,完全是无以名之的严厉,于是我不敢在她家里多逗留,马上回到宿舍推倒重来。
几天以后,等她刀子似的目光又落在稿纸上,我的脸简直变得煞白了。叫一个初写者接受这样的磨励,尤其可怕。她变得比第一次还要严厉,干脆直截了当地说,“这稿子不行。”我咬着嘴唇,心里的沮丧已经没法说了。说句实话,我不怕被老师教得一本正经,只怕判断被搅得一塌糊涂。回到宿舍,我气得用脸盆盛满水,朝自己的脑袋浇下去。浇完在镜子里照着自己的熊样,心里默默嘀咕,“要不了多久,我怕是一个字也写不了啦。”在反反复复的推倒重来中,我希望能捉到令她满意的那道彩虹,但是一直没有成功。抬起脚来,我都不太会走从宿舍到她家的那段路了。
有一天,我一进她家门吓了一跳,蒋双卷着袖子正朝我微笑。见我不知如何是好愣在门口,她笑着问,“怎么?几天不见就不认识了?”原来她是颜玉老师的远房亲戚,经常来颜玉老师家里吃晚饭。那天,听见我打电话说要过来,她提前打开了门口的灯照着黑黢黢的楼道。灯光照着我如母亲一般高的脑门,经历片刻拘谨后,我的心思被从译稿引到她的身上。她的表情给人甜润之感,束腰的露脐衫下露出白嫩的肚皮,十分耀眼。她一眼就看出我的窘境,只是装着没听清颜玉老师在对我说什么,满不在乎在屋里到处溜达。我漫不经心听着颜玉老师不断拖长的“不”音,“不――能小看这个地方呀。”当然是什么也没听进去。望着蒋双七分裤下露出的修长小腿,感觉那是白玉雕成的艺术品。蒋双的身影在我身上产生了魔力,我开始用微笑来回应颜玉老师的批评。到了告辞的时间,我居然喜形于色。
蒋双朝颜玉老师露齿一笑说,“表姨妈,我也要走了。”她摇手惜别的姿势很孩子气,令一向超然的我也有所心动。转过脸来,她向我吐了吐舌头,用水流般的臂弯挽住了我的手臂。我红着脸一直笑不出来。她的声音和强烈的体香把我的神智浇得浑浑恍恍,她俨然情人架着醉鬼男友似的,一个劲推搡着我往树林那边走。沿途各个漆黑的树下旮旯里,尽是搂抱在一起的情侣,害得我们东避西让。我摸不透她是怎么在黑暗中找到那块小天地的。一棵粗大的杉树四周有块空地,再往远处便是挡得严严实实的四季青。她提起我垂着的双手架到她的腰臀上,然后仰着脸贴近了我的脖子。我心里的种种顾虑,一下被她灼热的身子给遣散了。她肌肤上的阵阵清香令我迷醉,不知什么时候,我的手已伸进她的衣服里。
那晚的月光旖旎动人,它照进黑幽幽的林子,叫我慢慢看清了她的身体。黑压压的长发盖在她的胸肩上,就像黑幕遮住了一片白光。她把我的手往下拉,令我有些惊慌失措。当两个光裸的身子贴在一起,她便鼓励我应该怎么做。我差点以为本能没什么用了,没想到它像幽灵般的路标引领着我。有一刻,感觉自己像被起伏的海水托举着。等到我莽莽撞撞从她身上跌落下来,她的脸悠然飘到我的上方。两个结实的乳房悬在眼前,颤巍巍地跳动着。
“嗯――,真美!”我仰望着小巧玲珑的乳房,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真的吗?”
她洒满月光的身子好看极了,像林子里一件耀眼的白银雕塑。远处传来了“喂――”“喂――”的吆喝声,于是我飞快地将心里一团火迸射到她身体里去了。第一次做爱虽然非常顺利,但内心张皇的程度不亚于临近高考。完事以后,大概觉得彼此光裸着有些别扭,两人赶紧穿上了衣服。我像被一个问题击中似的无法停下思绪,思忖半天,终于张嘴问她:“你不会有事吧?”蒋双晃了晃脑袋,“我没事。”我犹豫地用指甲在树干上抠啊抠啊,抠到疼了才继续问:“我,我是说你不会怀孕吧?”
“不会的。”她的口气异常肯定。我感觉还是听不懂她的回答,辟头冒了一句:“谁跟你说不会的?”她捂着自己的额头,总算重新掂了掂我的问话,“是这样,我算了算,按照自然避孕法,我不会怀的。”我有点愣了,“自然避孕法?”“是啊,”她在月光下显得非常开怀,故意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着话,“女人几乎每个月都有不孕期,你懂吗?”我一时不知所措,最后勉勉强强地说,“我懂了。”
女人身上到底有什么奥秘,成了困扰我的问题。既然不便问人,第二天我去了一趟图书馆。我双唇微启,要管理员帮着找《自然避孕法》时,好像在说着什么忌讳的字眼。那位女管理员大约五十多岁,神情里露出淡淡的轻蔑,她的目光似乎在说:“小伙子,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好事。哼,不务正业!”她拿着那本薄书从库房出来时,狠狠瞥了我一眼,把书重重地扔在我的面前。
我拿着书一人入了林子,低声念着那本薄书给自己听。念完好像松了一口气,也对天上的神灵有了敬畏。人人渴求的金钱在神秘的造物面前,只能算小事一桩了。书里谈到的男女肉体之欢,是另一种我完全不熟悉的生活,于是感到一股未来的幸福气息,迎面向我扑来……
三十八
我到处躲着陶安洲和樊老师,觉得自己做朋友或学生都做得挺糟糕。他们个个对我都不错,我为什么偏干出这种事来报答他们?只要蒋双不在眼前,我就感到这是不小的痛苦。说来也怪,只要蒋双卷着香气又来找我,我就不怎么听心里的谴责了。有一次,我们把宿舍门关得死死的,躲在里面做爱,结果外面有人把门敲得令我们魂不附体,硬撑了一会,蒋双便穿好衣服夺门而逃。就这样,关于我和蒋双光着身子在宿舍的新闻,便到处传开了。我们只好顶着月光在林子里做那种事,但不知从哪里冷不丁会冒出的夜游者,逼得我们要时刻谨慎留神。
我佩服她有一肚子的主意。有一天,她约我去了城里。她把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当我找到她说的那家三星级宾馆,我以为出了什么差错。少说一百五十元一天的单间价格,令我手心出了汗。我注意到她自若泰然,只是笑着说,“这边客房的性价比挺高的。”
客房的摆设是统一的淡绿色,我和她放下所有的厚绒布窗帘,乐此不疲在里面做了整整半天爱。有时我们连着两三个小时不停歇,一味沉溺在肉体的欢娱中。夜色越来越深,为了掩盖把床弄出的咯吱咯吱的大声音,我们把电视机开得像喇叭一样响。
记得晚上十点离开宾馆时,比起她的镇定和果敢,我的胆怯完全相形见绌。我怕服务员猜出我和蒋双干的那档事,便一步也不敢靠近服务台。蒋双站在服务台跟前,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她字斟句酌地提出要提前退房。服务员仰着瓜子脸有些不理解,蒋双便使劲又说了一遍。她花费了一百五十元,却主动放弃剩余十二个小时的使用权,服务员当然不理解。那是我最难挨的时刻,我如坐针毡地远远望着蒋双。服务员哪怕只斜睨我一眼,脸上无光的感觉便电流似的马上驰遍全身。那时,再轻盈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也重似泰山呐。到后来,我的目光只敢一行行扫视脚下的地砖。蒋双镇定的身姿令我心里涌出一股暖流,由于距离稍远,她的说话声听起来就像音乐,让我思忖发出这音乐声的女孩,心里有着一块怎样的磐石。到了门外,大概我脸上还挂着受惊的神情,她过来摸着我的额头问,“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我摇了摇头,刚才心底的阴影已化作动情的耳语,我几乎吻着她的耳朵说,“我爱你。”她转过脸来盯着我的眼睛,“真的吗?”我重温了一遍心里的感受,说,“真的。”
三十九
宿舍清晨都是你一下我一下的怪叫声。第二天,我被怪叫声惊醒后,赶紧起身跑进卫生间。撒尿的当口脑海里还漂浮着昨晚颠鸾倒凤的景象。等到垂了头向下探视,马上大吃了一惊。阴茎上长出了蹭也蹭不掉的圆形红疹,有几个厚度已积到两三毫米。我试图把它们驱散,便到箱子里取了碘酒。有几个疹子长得结实箍圆,碘酒一涂上去有如针扎般疼。几天涂抹下来,它们只是个头稍微萎缩一点,颜色稍微暗淡一点,它们像树似的在肉里已经扎根了。
“这东西真是难缠啊。”我开始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红疹。我羞于一人去医院的男科就诊,这才想到应该请马林出山。
谁知马林是打着挺括的西装领带出门的,身后跟着怀有身孕的妻子。透过茶舍的橱窗玻璃,我看见他们一路拌着嘴走过来。我和马林有两年没打交道了,见了面两人并未爆发出想象中的热情。他就像拖着沉甸甸的麻袋在我面前停下了。望着他,我连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妻子长得没鲁岚漂亮,但一脸憨实相,一直眨巴着眼堆笑看着我。马林谈起婚礼的事,给人偷偷摸摸的感觉,说的时候有点不好意思,“当时未婚先孕了,所,所以结婚时就没请朋友……”
当我问起小帮会的事,他已经完全心不在焉了,“我早就离开了。以前太年轻,什么事都不懂。你看我马上就要有孩子了,我得对母子俩负责,平平安安过日子。”我对马林的变化大觉惊异,感觉一时尚不能适应。
“还有人在干那事吗?”
“不清楚,早没联系了。听说宋池还在干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