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女老乡有个很中性的名字:蒋双。说话时有个喜欢抚摸自己耳朵的习惯,尤其在众人面前发言时,不用手把耳朵捏揉得通红,似乎很难做到心安理得。我和她在校刊编辑部认识以后,心里便闪出一个念头。她戴的近视镜在我眼里虽然有点煞风景,但她的形象肯定能钻进陶安洲的心里。冲动之下,我约他们两人周末一起出游,去了校园背后那个庞然大物的无想山。
三十一
三百米高的无想山,在平原上就像挥得很高的一只拳头。三个人沿着盘山路往上走时,蒋双的脊背居然没有打弯,她几乎是脸朝着山顶一路走上去的。我故意和他们隔着几大步,听见蒋双在前面喊:“喂――,你怎么老走那么慢呀?”我不断催促他们不要管我,“你们直管往前走,到了山顶再会合吧。”我气喘吁吁的样子可能叫蒋双有些担心,她始终只把我落下眼睛望得见的距离。我气恼陶安洲不好好利用这个机会,他总是回头望望我,好像下不了把她带上山顶的决心。
我想出的主意确实不错,山路蜿蜒到登顶处就止在一块巨石跟前。帮蒋双翻过巨石的重任自然落到陶安洲的肩上。我显得相当坏,到了巨石跟前脸上便露出一股舒服劲,像看露天电影似的仰着脸,看他们两人你扯我拉慢慢往上攀。必须承认,我的视线跟了蒋双好一阵,她的身体在巨石上起起落落十分醒目。见我站在石下一动不动,她就扭过头朝我喊:“快上来呀,快上来呀。”巨石的反光把她的身材照得高洼分明,对我有一股奇异的吸引力。大概是忘了她的近视镜,每当她回头我会窘得马上把视线移开。有一阵,我甚至不觉得他俩在巨石上的攀爬非常有趣,我心里悒悒的居然有点后悔。攀到山顶我明白了,因为与她本人不相干的眼镜,我或陶安洲都忽视了她本身的魅力。
在无事可干的山顶,她抬起脚来,逗我们玩小时侯的踩脚游戏。不论踩中谁的脚,她的脸便笑得像一朵花,“陈小楠――哎哟,陶安洲快来帮我。”我控制着踩踏的力量,确保鞋子落在她脚上就跟抚摸似的。我发现这种儿时游戏能迅速叫三人的关系变得暧昧,兴奋时她会扶着他或我的胳膊不停摇呀晃啊。
出游之后,我和陶安洲在校园里散步身边便多出一人。有了蒋双在身边,陶安洲几乎不再跟我拌嘴,哪怕我的话硌得他想骂娘,他也只惊讶地看我一眼。我看出他为自己在蒋双面前说话定了分寸。他胸中汹涌的傲气,与他对蒋双的谨小慎微比,又算得了什么呢?蒋双和我们的合照被他贴在床头,点缀着他堆满书籍的铁床。有一次,我们三人去他宿舍玩,蒋双被他贴的照片吓了一跳,“你这是干嘛?我照得丑死了,不能贴,不能贴。”一阵吱吱啦啦的怪响后,陶安洲有点心疼蒋双把照片从墙上撕了下来。“没什么关系呀,不是照得挺好看的吗?!”蒋双用手紧紧攥住照片,一反常态显出往日没有的倔强,“不行,你要贴在墙上得经我同意才行。”陶安洲窘得红了脸,一时语塞,脸上勉勉强强挤出一丝笑来。
“你不要怪陶安洲,我也在宿舍里贴了,是我和他说好的,为了纪念我们三人第一次出游。”我飞了眼色给陶安洲,示意他只管听我说就是。我发现我跟马林在一起练出了编谎话的本领,所以张口就来,倒也方便。蒋双大概没料到我也会贴,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末了她手掌朝下把照片还给陶安洲,“那……那下次照张好的再贴吧。”
三十二
陶安洲越是在蒋双面前显得气度寒碜,我看了越是引以为忧。记得马林曾大骂过我在杨倩面前的态度,说我越谨小慎微便越胜负难卜。他恨不得我能在杨倩面前扮大爷,是的,同她对垒的教训依旧历历在目。我并非特意要向陶安洲表达心意,对他这个匆匆赶往爱情之路的人,我似乎是旁观者清的。陶安洲那张平时很生动的脸,不知怎么一见蒋双就紧张得板起来,说话也是东扯西拉前言不搭后语。后来逢到三人一起吃晚饭,我便故意从食堂晚走一会,给他俩腾出空先去操场溜达。几次下来,陶安洲已经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遐想中。遇到我向他打听两人关系的进展,他便斩钉截铁地说:“已经在谈了。我越来越觉得她对我最合适。”“倒也是噢。”我嘴上表示赞同,心中的失落感却难以描述。我时常夜里肘抵窗棂,仰望星空,好象巴望从遥远的银河那里得到什么启示。
后来我吃完饭屡屡借口又有什么事时,蒋双不干了。她拉着陶安洲执拗地静候在食堂门口,直到我磨磨蹭蹭从厅里出来。“走,我们一起去山那边转转。”她见了我立刻显出一派孩子气。我扯谎说有事不能去,没想到她竟赌起气来,“你要再不和我们一起玩,这三人帮可就散了,我也不来了。”
“陶安洲不正好可以陪你吗?”
她迅速望了陶安洲一眼,说:“不行,我这人挺贪心的,就要你们两人陪我。”那天我屈服了,三人去了无想山对过的一处小湖。夜深人散后,我思前想后,替陶安洲捏了一把汗。我似乎忽然看清了她与我们捉的是什么迷藏。
陶安洲的心真是一潭清水,他看不出女孩会释放出怎样的迷雾。我因为忽然明晰起来的烦恼,第二天就去找了陶安洲。在静得能听见树叶声的小路上,我接二连三地问他:“你怎么确定她已经把你当恋人了?”“你们有口头或书面的表示吗?”他被问得愣了好半天,后来黑了脸没好气地说:“你非要弄清这个干嘛?你是不是对她也有想法了?”“我靠,你这人真会误解人哪。”不过,我不能排除自己在内心深处确有此念头。我违心地建议他尽快把两人的关系落实下来,朋友就是朋友,恋人就是恋人。没想到我的话始终给他一个印象:我来打探情况是因为心里对她动了念头。
三十三
事情是越掺和自己越不清白,我二话不说干脆躲着蒋双。尽管她的身影始终占据着我的脑海,我还是和文学社的人聚到一块。他们已经形成每周在茶馆聚会的习惯。刚刚延伸到山脚下的一条新街,耸立着茶馆等一排洋铁皮色的建筑物。穿过茶馆长长的走廊,就到了大家喜欢去的露天庭院。第一次我就迟到了。远远就听见既熟悉又清越的嗓音,我有点愣住了,这不是颜玉老师的声音吗?深入打听才知道,颜玉老师是文学社的顾问。她见了我劈头就给了一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干儿子。”她略微有点醉意了,我很愕然她的跟前摆着两只空酒瓶子。我不晓得文学社的人和她已混到互称朋友的地步,所以当时我窘促得不行。无法相信他们都信了颜玉老师带醉意的打趣话,他们的思绪似乎被这句话牵动了。那些女孩马上装出冷凄凄的样子,用嗲里嗲气的声音嚷道,“不行不行,我们也要认颜玉老师做干妈。”
有好几个女孩看起来都比蒋双漂亮,说话的口气也不像蒋双那般硬邦邦。说来也怪,就算她们美若天仙,我还是无动于衷。看着她们的花容月貌,我的心反倒有些阴沉,仿佛庭院里到处飘摇着蒋双的眼神。我坐在那里总算盼来了像样的话题,没想到颜玉老师一谈到诗歌,竟能一口气滔滔不绝。文学社的男生说起来都喜欢小说诗歌,但多数是被文学社的漂亮女生所吸引,遇到发言也是想着法子吸引女生的目光。这样来了几次,我便觉得索然寡味。我无权把打着文学幌子来找女友的男生打发走,于是在凉风习习的庭院里,我便只愿与颜玉老师谈文学。她见了我总是先来一句,“你最近怎么样啦?”我知道她的话里其实含着我母亲的期待。“你放心吧,专业的课我都学得挺认真的。”我学的是通信工程专业,见我勾勒出一幅在本专业用功的景象,她便放心地和我神聊起来。
有一次,我猛然想起了樊老师,便唧唧喳喳说了我对他的崇拜。没想到颜玉老师听罢瞪大眼睛使劲看着我,把平时满肚子的话缩减成一句,“他懂什么文学,一个半路出家的人。”她智慧仁慈的脸上一时出现了鄙视的神情。我在她身边强撑了几分钟,忍不住用自信的口气指出,樊老师真的懂诗歌。我听见她冷笑一声,反问道:“一个不务正业的老师,会是一个好老师么?”我望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在自己崇敬的两个老师之间,我感到真是左右为难。两个都心高气傲的老师,交恶起来似乎也比普通人容易。后来无论见到两人中的哪一个,我都压抑着满肚子对另一个的赞美词。
三十四
有一天,我十分惊讶母亲聊起我写诗的事。老实说刚开始我兴致勃勃,等到她不厌其烦谈起樊老师,我便大失所望。“你能不能少接触那个樊老师?你的精力要放在本专业上。写诗可不能当真呀,写着玩玩倒可以。”此前我没多想写诗在心里占有什么位置,不过母亲的话在我心里激起了不耐烦的情绪,“行啦,你就别唠叨了。”她的话也许说得都很对,但我还是不能接受。过了一段时间,我居然见到大滴泪珠从她眼眶里滚出来。她说算是求我了,她预感到樊老师将会毁坏我的前程。
“你对樊老师有意见,是不是因为颜玉老师?”
“不,不,跟颜玉老师没关系。”
我虽然没聪慧到可以闻一知十,但把什么都想过后,意识到颜玉老师肯定对我母亲说了什么。几番劝说未果,母亲便像我中学时那样,开始对我一刻也不放心了。侵扰她内心的那些诗稿,我开始得小心翼翼收藏起来。偶尔在家里搜到一张写诗的草稿,她八成会撕碎了扔在我的桌上,一直搁到周末我回家看见。那时,像蛇一样蛰伏在桌上的碎纸片,便遂着母亲的心愿重重捶打着我的心。这样耗了大半年,母亲已寻不到片言只语的诗稿,写诗的话题在我和母亲之间也变得异样冷寂。就在母亲的心情渐渐开朗时,母亲为写诗的事和我又大闹了一场。事情的经过是这样。樊老师急于把我推向城里的文学界,他从我上交的抄本里选了一组诗,说服一家文学杂志刊登了出来。记得陶安洲告诉我消息的那天,他故意把神情弄得异常严肃,见我摸不着他的意图,得意地大喊一声:“你成功了!”“什么成功了?”“樊老师帮你把诗发表了。”那一刻,我只感到草地上的飞虫吧嗒吧嗒直往脸上撞,我竟没有心思把它们撵走。天空虽然铅沉沉的,目光还是舍不得离开似的盯着云端,似乎想看清老天爷给了我一个怎样的好运。发表很快壮大了我写诗的志向。一想到将来要从事通信工程,便感到心里自由自在的写作冲动受到了钳制。按理母亲不应该知道这种事,哪怕有空闲她也不会去翻阅文学杂志。没想到月末回到家里,她用十分气恼的眼神看着我,“你给我坐下。”起先我们都沉默了一会,我能感到怒气在她的心里慢慢膨胀着。
“你最近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就是学习呗。”
“哼,还没做什么。我听说你的‘好消息’啦。”
她讥讽的语调使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哎――,你怎么就不能明白妈的一片苦心呢?那个樊老师不是在把你往火坑里推吗?”
“这话都是谁跟你说的?简直是一派胡言。”一句声音很大的怒话从我嘴里脱口而出,同时觉得心里的怒气一下冲进了脑子。哪料到母亲转身进屋拿出那本杂志,几乎把它打散在我的脑壳上。我听见她勃然提高了嗓音:“你还嘴硬,我花钱是让你学这种没用的东西的?你将来准备喝西北风啊?!”我赌气地揪着下巴颏上的一小撮绒毛,“我知道是谁告诉你的,你就把她的话当宝贝。”
“我当然信她的话,她说写诗不能作为生活出路,你说这话有错吗?”
我几乎闭上了眼睛。母亲的话就像一块黑幕,突然落下来把我裹住了。刚才还蕴蓄在心底的写诗激情,此刻变成了面对未来的迷惘不安。母亲见状放慢了说话的速度,她的脸上开始下泪了。她拽过来一块又白又大的毛巾蒙住了眼睛。说来也怪,她异常沉重的举动,竟使我心里冒出了意大利诗人波尔塔的两行诗:
即将降临的雨阵阵颤动
宣布它的归来。
我发现诗常常能让心无情地闪烁一下。我们母子就这样对坐了一小时。她哭得眼皮就像挂着铅块朝下耷拉着。我没有别的选择,为了不打碎她心里那幅美好的远景,我有气无力地答应她不再写诗。一等到她心里盼着的这句话,母亲的柔情又涌回到了脸上。她把一双素手摊开,像平放在我面前的两只白瓷盘,“既然答应了,就马上行动,把你剩下的诗稿全部交出来。”幸亏我交了一个抄本给樊老师,这趟回家母亲只搜走我书包里的零星诗稿。母亲硬把我拽到屋外的院子里,叫我当她的面点火把诗稿烧了。望着努力向房顶上空攀去的一股青烟,我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三十五
我以为陶安洲已经向蒋双表达了他的深情。一天下午,我刚打完篮球回到宿舍,一下碰上等在那里的蒋双。见了我,她紧皱的眉头马上一松,说,“你没别的事吧?我想找你谈点事。”当我把椅子拉近她的身子,她犹疑地向四周看了看说,“这里不适合说话,我们还是到外面去吧。”于是她在我前面迈着大步往楼外走。某种预感叫我跟在后面有些透不过气来。出了楼向北走出很远,她总算在一片海棠树边停了下来。远看操场,有黑鸦鸦的一团人在追着一只足球来回奔跑。
她转过身来,挺直脊背面朝着我,“你最近为什么老躲着我?”“没有啊,可能最近比较忙吧。”我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你不说实话,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告诉你吧,我跟陶安洲是没有任何可能的,你就别再给他创造机会了。”不知怎的,她的话叫我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我虽然垂着眼,避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嘴上还是忍不住又探问道,“怎么?陶安洲有什么问题吗?”
“亏你还是个写诗的。没感觉就是没感觉,我始终只把他当作一个朋友。”她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但我还是想探明陶安洲那又深又黑的伤口,“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她似乎并不打算回答。这时操场上正好传来进球的一片喧叫声,我和她都扭了头朝那边望去,等着那边迸发出来的呼叫声慢慢平息。更远处的人群像是烧黑的纸炭蜷作一团,慢慢朝食堂的方向移动。再往西边望去,天光已经不那么明亮,感觉不到落日吹在大地上的那股暖气了。
我开始感到男女间的沉默造成的暧昧,我和她连身子都快碰到一块了。突然,陶安洲像一颗低空的流星出现了,老远就听见他那辆破自行车发出的叮咛哐啷的响声。当他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两只眼睛顿时像火花塞亮了一下,车龙头一歪差点摔倒。他终于稳住龙头,让车继续在我们面前轻轻溜着。当我大喊一声:“陶安洲”,他反倒猛蹬几下踏板,叫车子箭一般朝食堂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