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战战兢兢站在那群人旁边,害怕那些链条或指齿真会把学生的脸刮出一道道的血印,或无情的弹簧刀会给谁的胸口致命一击。老实说,马林说话越是谦恭有礼,越叫人觉得他是打恶架的大行家。他的言行差不多耗尽了学生的勇气,有人扑通一声给马林跪下了,“我不打了,我不打了。”憨仁用目光打量着地上的同学,僵着表情硬撑了一会,最后也屈服了,“……好吧,我向陈小楠道歉。”
听到憨仁咯叽咯叽踩着草地走过来的声音,我的脸一下热得发烫。他的道歉话和嘴里消化不良的口臭,一起向我吹过来。末了马林收起手上的种种玩意儿,走过来让我和憨仁郑重握了手。“现在还有一件事,我们用什么方法来庆贺一下呢?”马林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憨仁,简直像一张会说话的嘴。憨仁不费劲就领会了他的意思。憨仁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哦,我,我有钱,我请你们吃饭。”“那好啊!”马林抬起手拍了拍憨仁的肩膀,马林这边的人个个兴奋得“嘘――”“嘘――”打起了口哨。
在他们要去享受和解的大餐时,我向马林透露了不想出席的念头。马林愣住了,忙问我怎么回事?我向他低了头,朝他耳朵里悄悄灌了几句话:“我很高兴能有这个结果,但我不想和他成为朋友。”马林默默地掂量了一会我的话,然后笑着对我当胸擂了一拳,豪气地嚷一声:“我懂了。”
马林依旧是拖着腿把大家往马路上领,凡他的大头靴经过的地方,嫩绿的青草几乎被他的靴底齐根踢断。走到一个丫字路口,连憨仁也惊讶地朝我大声喊:“呃――,你怎么往学校走啊?”我不得不歇了脚准备找话来解释,就听见整座林子都蒙上了马林的声音:“他还有个约会呢,我们就不打扰他了。”接着听见憨仁发出惊叹:“他还有个约会?真看不出来呀……”
二十七
我最亲密的朋友不在班级里。那时,我已经作了准备来认识一个怪才。当见到一个叫陶安洲的同学从口袋里抽出写满诗的纸巾,我感觉他就是我缺少的那种朋友。我打定主意要和他认识。接下来合班上大课时,我赶紧坐到他的身边。他的脸色苍白,好象刚从魔窟洞里逃命出来一般。由于毛手毛脚,他忘了带钢笔,我大大方方把笔递给他:“我这里有。”见他额上沁出的一道道的汗,我好奇地问,“你是一路跑过来的?”他点点头,然后长吐一口气说:“其他老师的课都可以不听,但我不能不听樊老师的课。”
樊老师是一个三十来岁的英俊男人,从不像其他老师嘴里嗯啊半天才吐出一句话。只要见了樊老师的气度和衣着,就明白他本人也是一本读不完的书。上第一堂课时,他用楷体在黑板上板书了自己的姓名:樊颜刚。他教的高等数学好像花不完他的精力,上课时几乎每隔十分钟,他心里的诗感便会跃动起来。于是他就从数学里的希腊字母开始,给我们打开一个荷马的世界。陶安洲的提醒,叫我对樊老师上课讲闲话的态度有所转变。当他歇几分钟来讲诗人的奇闻逸事,我甚至能用这些闲话来控制自己的瞌睡了。
陶安洲总是坐得离老师很近,绝不允许自己漏过老师讲的任何一句话,他就像一头拉磨的驴被拴在讲台附近,到课间休息时,也不愿履行放松自己的职责。跟他坐在一起,我上课听得越来越安静。居然像他一样随时准备掏出本子,记下老师随口说出的人名和书名。我从没这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读书太少,大概不甘心被陶安洲拉下吧,课后我几乎把自己关进了图书馆里。书读多了,陶安洲与我的亲近感也增强了,有时我甚至能和他一起审判语文老师讲课的错误。出乎意料,陶安洲从不愿意挑樊老师的错。他跟我说,“写诗的人就像农民,如果他种什么都白种了,他就会特别敬重种得好的农民。”樊老师就是他啧啧称赞的“种得好的农民”,为什么教数学课的樊老师偏偏会写诗呢?
“肯定不是为了出风头。”陶安洲看着樊老师用剃刀刮过的下巴颏,信心十足地悄悄对我说。
他告诉我樊老师有很多诗一直锁在抽屉里,不遇到真正懂诗的人,绝不会拿出来示人。于是围绕在樊老师周围的神秘气氛,也越来越浓。我开始变得像陶安洲一样,对樊老师的一切言行如痴如醉。
一到课余时间,这位上课惜言如金的同学便滔滔不绝,我除了不停地点头,挥打一下从我面前飞过的苍蝇或蚊子,多半时候我只能一言不发。有一天,我终于利用他说话的停顿开了腔,“喂,你能不能交一首诗给我,我帮你改改?”
“什么?你能帮我改诗?”只见他一阵脸红,说话的声音也颤抖了。
“我记得看过一眼你的诗,我感觉能改得更好一些。”两人认识以来,他大概从没在我脸上见过那么自信的神情。
“那好啊。”一阵沉默后,我看到他的脸上终于绽出了笑容。
我不管改诗的事会不会让他不高兴,照旧顺着心里的冲动去做了。一首二十行的诗被我改得只剩下十行,因此,我誊抄好了拿给他看时,他一开始有些愣着。慢慢地,我看见他的眼珠子发亮了,他若有所思地转过身来,表情非常严肃地看着我,嘴唇哆嗦地说,“虽然这不像我的东西了,但改得非常好,看来你比我更适合写诗。”
这下轮到我有些愣着。我强调说写诗不是我心里所想,我不过是旁观者清而已。但他不承认我与写诗毫无干系,硬是没完没了地劝我写诗。一夜间,他要证明我身上有写诗用得着的伟大禀赋。于是我倒抽着一口口凉气,开始写起了自己的诗。我能抓住的词汇不多,几首诗把我写得掉了魂一般,远远看见陶安洲就想不和他照面才好呢。等到把诗歌交到他手上,心中便交织着对自己的失望和写诗的后悔。当他的近视眼适应了稿纸上的小字,没想到他浑身激动起来,“我一定要带你去见樊老师,看看他怎么看你的诗,反正我就是觉得好……”
二十八
他带我去见樊老师的那天,我走得磨磨蹭蹭的,好像是被押着去审讯室的犯人。与我沉重的心情相反,路上他不放过任何能叫他心情愉快的细节。见到喷水池里屯着池水,便把双臂尽量朝前伸,头像刚浮出水面那样深吸一口气,嘴里说:“要是天不凉的话,我真想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玩玩。”说来也怪,以前跟着马林他们玩,我居然心安理得没有学会游泳。就算跟他们去过紫壬湖边,我也只是翘首远眺他们在湖中央噼啪打水嬉闹。有几次他们预谋要把我扔进湖里,但都被我提前猜到惊骇地跳开了。大概母亲觉得去湖里游泳是最危险的事,所以到了火炭一般热的夏天,经常用指甲检查我的手臂,只要能在手臂上划出一道白印,嘴上再抵赖也是白搭。这个方法的确挺灵,马林游完泳常向我炫耀他的能划出白印的手臂。当然母亲并不了解我心底的实情,我对水怕得要死,根本不敢去水里和他们争强好胜,或蒙着头潜水看谁更识水性。
陶安洲领着我进那个黑乎乎的楼道时,我能听见自己嘣嘣嘣的急促心跳。大概是以前自己从没感受过班主任的温暖,所以不敢设想大学老师能有什么不一样。樊老师开门的时候正红着脑门,看样子刚喝过酒,见了陶安洲就大声嚷道:“噢,是你呀,正好来陪我喝喝酒。”他的屋里很乱,到处乱七八糟堆着书。我随手拿起一本,是川端康成的《雪国》。他叫自己挤在面积最小的屋里睡觉,把众人当卧室的房间作了书房。他好像瞄准我的心似地看着我,我承认他的目光锋利,能使令愚钝的人惊慌。
“听说你也写诗?”
于是我活像一个赌徒从兜里掏出了诗稿。幸亏我背着窗光,没人觉察到我扶着沙发的手在轻微颤抖。樊老师看完起初一动不动,“用多长时间写出来的?”等我怯声怯气作了答复,他马上站起来往书房里走,“过来吧,陈小楠。”我一脸茫然,不知诗稿调动起了他的什么情绪。他兴致勃勃把所有书柜的门打开说,“从今天开始,你可以随时来借书看。”他挥着手臂的动作既潇洒又傲慢。当我试着从中抽出一本洛尔伽的诗集,他信口就背出了其中的一句:
在素馨花和月下香之间,
你是一条平分线。
他似乎享受起了自己能大段背诗的特权,一首背完又接着另一首。他的背诵增强了我对诗歌的感悟,我感到了诗里能让我心肠软起来的东西。后来陶安洲告诉我,没想到我的诗竟叫老师破了戒。老师习惯将自己掩隐在层层叠叠的书堆里,以前没人能成功地从他手上借走过哪怕一本书。
当老师闭嘴顿住喉咙,我依旧不敢问他对诗稿怎么看。他呢始终没有直接谈诗稿,只是一个劲地感慨:“太难得,在我们这种学校实在太难得。你记住我说的话,随便你什么时候来都行。”那天我始终皱着眉头,像个醉鬼弄不清老师的意见是什么。结果从老师家里告辞出来,陶安洲几乎要对我发火,“你在老师家里怎么老不说话呀?”
“我说什么呢?我都不知道他是肯定还是否定我的诗。”
“哎哟,你真要命!”他说他在旁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老师想找我这样的人都找了很久。接着他替老师说出一大堆的赞美话,可以肯定这些赞美话对我起了作用。
二十九
随着春节一天天临近,合乎老师要求的诗歌我已经写满一个练习本。不知什么缘故,我心底渐渐蹿出了光宗耀祖的念头。一开始母亲对我写诗没有提出异议,相反,她看到的是与我以前大相径庭的生活。当她知道我与陶安洲成天出双入对,马上表现出了赞许的态度。她破天荒地提出要请陶安洲来家里吃饭。我高兴极了,便和陶安洲约定了周末时间。
那天,她在门口一见到陶安洲就兴高采烈的。逢着聊天她还忍不住打住话头,停下来夸赞陶安洲几句:“这孩子多好,文质彬彬的,小楠就应该交你这样的朋友。”母亲的夸赞时不时把他弄成一个大红脸,结果他紧张得都忘了那天吃菜的味道。回到学校,他对我说,“你妈总有一大堆问题要问,我得小心回答,所以……”我一边大笑一边夸赞母亲的厨艺,心里很是得意他满肚子有锋芒的话,都被我母亲的提问化成了软蠕蠕的热蜡。
合班大课结束以后,我时常在食堂的人群中认出憨仁。他见了我表情总是出奇的庄重,老远就向我打招呼。我除了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我有点冷的样子,阻止了他过来跟我搭讪。他一定能看出我对陶安洲有着无限的信赖,能感到两人共有着一份很快活的友情。这样我离校内那个流氓帮,自然就远了。
时常能看见憨仁身边走马灯似的换着女友,应该说这样的男生在学校并不少见,但陶安洲非常敏感。他老向我解释,这些成天跟这个那个女生睡觉的男生,对异性并无感情,一句话,他们是在骗女生的色。当我问他们用什么甜头骗到那些女生,他便在“混蛋”“流氓”的骂声中,用几近厌恶的表情说,“他们有钱呀。你知道吗那些女生也挺贱的,她们把自己的穷男友当食堂的饭卡,而把那些有钱人当吃宴席的地方。”一说到这个话题,他气得耳根都充血,坚信这些男生早已不是大男孩,他们老于世故,根本不把青春的真情放在心上。他要把自己奉献给道德的决心比谁都大,这也难怪,他一次像样的恋爱经历也没有。不少时候他会紧张地捏着拳头,不厌其烦向我讲述他的初恋,一些很难说明对方有感情的细节,他常常哇啦哇啦不停地强调。他喜欢过的一个中学同班女生,曾有一天晃着婀娜的身姿来到他跟前,她摇了摇手上的数学作业本,对他说,“帮我把今天的作业做了好吗?”大概那是他很久以来就想听到的请求吧,他连对方的脸都没敢端详一下,就傻笑着点了头。女生到了傍晚来取本子,他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他为惹上这样的麻烦欣喜若狂。后来这种事他每周都能遇到,女生干脆把本子朝他面前一扔,嘴角微微撇出一丝笑,然后转身冲向她喜欢的运动场。他说她的眼睛在镜片后面炯炯有神,也许他迷恋的就是这双眼睛。他帮她做了一年的作业,直到第二年秋天,他才蓦地觉得自己失恋了。女生开始忌讳找他做作业,她的穿着打扮也多了一点娆媚,班上同学渐渐知道她择了一个校外生做男友。每次说到这里,他就受了伤似地责问我,“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你说说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们根本就没谈恋爱呗。”
“怎么没谈?我都帮她做了一年作业。”
“我问你,你们有没有明确过恋爱关系?”
“没有。但事实上不就是吗?!”
“什么事实?你对她究竟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就是帮她做作业呀。”
我摇摇头一声不吭了,很明显他在恋爱上是一片空白。遇到学生想把头垂到桌上睡觉的课,他会溜了思绪去想那个女生,手就不知不觉拿笔在纸上乱涂乱画。我是头一回看见他画的美女图,不免吃了一惊,“噢?原来你喜欢这样的。”他乱勾画出的美女人高马大,长发像活物飞在风中,梨形身躯漫不经心胀满了衣服。他喜欢给美女戴上近视眼镜的造型,有些让人苦笑不得。抛开眼镜不说,他画的美女富有油画趣味,与我以前偷偷画的美女几乎一模一样,就像出自同一人家的两姊妹。后来我明白了,年轻人总是缺少什么画什么,看来我和他画的都是严峻的现实,即我俩都没遭遇过能叫心里真正热乎的爱情。
三十
“我认识你一个女老乡……”有一天我对陶安洲说了一个主意,“你和她谈不谈我不管,但你们应该认识。”我好像爱不起来这样的女孩,假如她一直只把脊背对着我,我会把她爱得要死,她有着咄咄逼人的身材。偶尔她掉过脸来,我心里便开始嘀咕:“完了,完了。”她的那副玳瑁架子的近视镜,让我后悔爱上她的背影。可是不管见到哪个女孩戴眼镜,陶安洲都会雀跃一番,“嗯――,女孩戴眼镜就是好看。”
“你别扫我兴了。”我忙着把视线从女孩脸上移开,不忍心看像嫩百合一样的脸上,架着一副冒傻气的近视镜。我能感到陶安洲对眼镜已经入迷了。据说他从小就羡慕母亲脸上架着一副眼镜。他母亲并非是传统的良家闺秀,她经常对着丈夫怒气冲天,说的火辣话简直能把陶安洲的心烧掉半截。可是一旦她戴上眼镜批改学生的作业,刚才还木然的脸立刻就活了起来。她是当地小学有名的数学老师,当地报纸连篇累牍地报道过她的速算法。凭着一副好口才,她教的学生都能在心里速算三位数的加减乘除。他母亲的速算法给陶安洲在学生中撑了天大面子,这样陶安洲便把那段日子的幸福归功于母亲有一副近视镜。戴眼镜的女孩自然成了他眼里最理想的女孩。他受不了女孩唠唠叨叨又不戴眼镜:
“她有什么资格唠唠叨叨呀?脑子那么笨的。”
“你怎么知道人家笨?”
有时我的话会把他噎得眼睛直眨巴,不过他似乎打算认准这个死理。他把拳头一攥,用朋友很难适应的语气恶狠狠地说,“要是我是国家领导人,我会制订一个法律,叫所有女人统统戴上眼镜……。”我除了望着他哈哈大笑,对他有几分怪诞的言行早已习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