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好像虚虚实实漂浮在码头,没法觉出暑气还在升高。船缆咯咯嘎嘎响了一阵后,众人望见第一个跳上趸船的人。那人把他的大囊包往趸船上一扔,就跳了下来。他的举动就像“啪”一声打响的发令枪,叫每个旅客心里腾起一股热望,于是嘈杂的声音便在人群里轰一声爆响。
隔着很远,我认出了母亲。她惴惴不安的样子我看得很真切,直到我招手“嘿”了一声,她的情绪才被彻底扭转。她又惊又喜,急巴巴地上前来一把揽住我,“你也知道来接妈了?”以前我实在不配做一个儿子,就算母亲累得虚脱了,都不懂得到跟前问候一声。只是我改得这么快,叫母亲一时难以适应。我抢着背她那个登山包的动作没她稔熟,但背包走路噌噌噌的轻快劲却是母亲没有的。以前她无论干多重多累的活,在我面前都戴着一副举重若轻的面具,表情给人感觉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顺当。
回到家里,母亲更是大为惊异。我提前把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物品用具也摆放得整整齐齐,光秃秃的墙上还贴了几幅印刷的画。她连连夸我道,“你变了,真长大了,把家里收拾得还真像回事儿了。”我嘴上不当回事地“嗯嗯”敷衍着,心里却颤巍巍地闷着高兴。她注意到我床头摆了一本房龙的历史书,她用探询的目光仔细瞧了瞧我,最后眼里噙着泪,一把搂住了我的脖子,“妈的乖儿子……你终于开窍了。”
二十三
母亲回来以后,差不多整天都不在家。她不肯轻易和拆迁办的人妥协,她历数的拆迁条件他们还没有答复。母亲已经把他们看透,不把她折腾得心力交瘁,他们不会轻易将政策落实到位。这样母亲在家里进进出出,面孔就像南方五月天的太阳,一会被阴云笼罩,一会又露出了笑脸。
说句公道话,我母亲的公关能力倒顶拔尖。以前逢着母亲去学校见我老师,她的寡言少语都特别有感染力。她只需短促地在学校呆上一会,第二天,对她的赞语便从同学和老师的嘴里冒出来。她虽然很和气,但说话也有语气坚决的时候,只是根据她所受的礼教,哪怕再占理,她也只是辛苦地用好言好语说出来。当然啦,我父亲始终搞不明白什么是魅力,他总是把我的事处理得一团糟。他可以当老师的面骂我“王八蛋”,打完我就立刻走人。他心里一不舒服就充满孩子气,不像我母亲始终老成持重。
看起来寒碜的粗砖平房,成了母亲和拆迁办斗争的砝码。我本想和她一道承受这种折磨,不知为什么她始终不答应我跟着她。这件事的成败她看得很重,只答应我跟她去了一次报恩寺。她在高阔的大殿里跪下时,把双臂平摊在红绒布垫上,脸紧抵上去,嘴里叽哩咕噜念念有词。她匍匐在地上的虔诚样子,在我心里拖出一道很深的印痕。我感到心底的所有邪念,这时都被对神灵的敬重盖没了。见到散落在殿外小石塔周围的钞票和硬币,没有哪个敬香客的眼睛会亮一下,全都熟视无睹地走过去。
叩拜神灵的效果似乎很快就显现出来。有一天,母亲不再怀揣着复杂的烦恼,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我聊天了。她望着我的一身夏装说,“你干嘛不穿你最喜欢穿的那套?”
“你是说打篮球的那套?”
“对啊。”
“我已经不想打篮球了。”
“可那身衣服你还是喜欢,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母亲用手拍了拍我的脸颊,十分温柔地吩咐我:“快把你喜欢的那套换上,今天我们要好好庆贺一下。”说完,她的笑纹就像细浪在脸上荡开了。我的确长大了,心里用不着乱奔乱突地瞎猜,就知道母亲为什么事高兴了。
母亲破天荒地决定晚餐在街上酒店里吃。她念经似的报了一遍客人的名字。母亲惟一要我留意的是颜玉老师,叫我在餐桌上绝对不能松懈。等到烈日那一望无垠的辣鞭子不再抽打着马路,母亲拎着酒水瓶子带我去了街上。我习惯了偶尔去污迹纵横的小吃店打打牙祭,所以,望着母亲挑选的富丽堂皇的大酒店,我产生了找错门的感觉。别处少见的鲜花不仅围着桌子,还盖满扶摇升到楼上的楼梯扶手。在颇有诗意的灯光照射下,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进餐的特殊情调。
颜玉老师可不是一请就到的人。据说她是那所大学的活字典,找出任何一个卧在字典里的生僻字,她都能给出满意的解释。她从包间门缝一露面,母亲就手忙脚乱起来。颜玉老师被母亲的盛情弄得没了招,才勉强坐在上席位置。门口接着出现了外公外婆和表叔,见了颜玉老师他们都主动把手伸过去寒暄:“您就是颜玉老师吧?哦――,小楠的事叫您费心了!”记得小帮会的人是不兴这样寒暄的,他们把说空洞的漂亮话视为再丑不过的事。
外婆乐意当面证明她最疼我,向我高高举起了几罐百事可乐。我的脸马上红得就像一面红旗,在严肃敛容的颜玉老师面前,我宁可没有喜欢喝百事可乐这种幼稚事。大厅里的乐声霍地响了起来,只听见一女腔用“呃――”一声拖音唱起了昆曲。平时寡言少语的母亲挚杯站起来,郑重宣布了一则喜讯:“托大家的福,拆迁办补偿了我十五万元,这下小楠上学的钱有着落了。”
“来啊,小楠,快敬你妈一杯,你妈为你上学可是跑断了腿呀。”颜玉老师的话叫大家都凝神望着我,我窘得一时头也不抬,匆匆碰了碰杯便把饮料一干而尽。整顿饭,颜玉老师始终在注视着我,叫我只敢露出半截子的馋相。
“小楠,你也敬颜玉老师一杯,你上学要全靠颜玉老师了。”母亲的话就像用烫水往我头上浇,我通红着脸起身又敬了颜玉老师。对于我上学的事,颜玉老师别的要求都不提,只用很轻的嗓音说了一句,“你要对得起你妈花的这笔钱。”她的目光从镜片里射出来特别锋利,八成能看透我的所有心思。等到我的脖子也挺酸了,她作出了对我有利的鉴定,“这孩子本质挺好,掉在桌上的饭他都一粒粒捡起来吃。”大概这是母亲眼里我能交出的最好答卷吧。颜玉老师的话叫母亲脸上一沟一壑的皱纹,立刻变成了火苗一般蹿动的笑纹……
二十四
我第一次踏着风般轻快的步子进了大学。听说小帮会里起了一阵骚动,他们惊讶我母亲竟肯掏这么多的钱。马林领了几个人来为我搬行李,宋池头筋暴突的样子,叫我母亲忧心忡忡。她把我拉到人群边上训斥了一通,说从现在起你必须重新选择朋友。一阵肃穆后,我点了点头。远远朝宋池望去,他确实有几分杀气,满脸神情寒凛凛的。
住进民办大学的前几天,我兴奋得不能入睡。天刚蒙蒙亮,我就掀开被子走出宿舍,站在没有人的香樟树下,闻着树皮上的异样气味。应该像漆一样发亮的叶子,仿佛被一张灰尘毯子蒙住了。我明白了,不是缺少雨水把灰尘洗去,是雨水怎么也跟不上这座城的污染。叶子上那层死气沉沉的黑灰,叫我忽然明白了中学老师的问题所在。地理老师从来不正眼瞧一瞧树叶是否积了灰尘。上课讲到贬斥污染的章节,他除了神经质地用指甲扣击着讲台,便用叫人不舒服的口气嚷道,“不想考好的人,就随便了。想考好的人,就请把这节记牢了。”临到期末大考,课本里无数划杠的段落都是要背的,我心里闪耀的一点兴趣之火,不知不觉被枯燥的强记硬背扑灭了。地理老师乐于留在教室里,他权威地谈了三年污染,也没带我们见识过一片被污染的叶子。我站在铺着落叶的林间,思维异常活跃,为这些倒霉的叶子想出不少防范的措施。我越琢磨越觉得有把握,一定管用!
每次要等丁零零的上课铃声响过,不少学生才磨磨蹭蹭走出宿舍。我到底是跟以前不一样,把能利用的时间都利用上了。班里那些混日子的同学见了我,难免扭着脖子嘿嘿一笑,“哎哟――我们班上出了个书呆子嘛。你知不知道,班上就剩下你一个人在读书了。”他们说的话倒不假。进校没多久,我已经有了一个印象。每个专业的学生都多得不可思议,人数是公立大学相应专业的三到四倍,可是愿意追随老师学点什么的人,寥寥无几。一到上课时间,阶梯教室的最后几排便大放异彩,学生在那里人挨人坐得满满的,而靠近讲台的前几排却空空荡荡。只要我咬紧牙关在前排坐下,任课老师都会迟疑一下,甚至感激地看我一眼。前排学生在伸长脖子听课的当口,后排学生已经在桌上趴倒一大半。久而久之,他们练出了神奇的本领。头一搁到桌上,眼前就浮现出繁复的梦境,如果有老师的脚步声临近,疲累不堪的头马上就会昂起来。有声有色讲课的老师,从不会将后排学生点起来提问,因为学生那种一问三不知的大无畏样子,恐怕会把老师的自信给吓没了。我每天几乎在与一股不读书的洪流抗争着,看着制图教室里稀稀拉拉站着几个人,心里难免替这个礼堂大的教室生出一股惆怅。
到了夜晚,学生的说话声都隐在林子里,到处是让我遭受尴尬的恋人,在他们面前我倒像个态度庄重的老人。恋爱的热闹景象很快出现在教室里,恋人们双双在底下做着小动作,有人甚至为恋人说的某句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有的老师一开始很和气,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但陆续出现的滑稽动作和声音,逼得老师只得朝某对恋人扫上一眼,用心烦意乱的语气提醒,“上课不要说话和做小动作了。”可是温和的话对许多恋人没什么触动,甚至有人还把手一直按在对方的大腿上,或者从双双趴在桌上的恋人嘴里,发出压低嗓音的哼叽声。老师的额头不停冒着汗,后排那些恋人不知道愤怒已经噎在老师喉头了。
北方的男老师骂起人来都带着一股膻味,“你奶奶个熊,你两个要弄,就滚外面去弄,别在这儿丢人显眼。”须臾间,满堂的议论声马上裹住了那对恋人。学生个个眯着一对笑眼,幸灾乐祸地打量他们。被训得面红耳赤的恋人,把眼睛睁得比谁都大。十有八九,他俩会继续坐在原位上,等议论声像扬起的尘土慢慢落定,两人各自缩着身子,便静得像丢了三魂七魄。能骂出几句惊人话的通常都是男老师。秀秀气气的女老师火气不会升得那么快,就算教室里的景象妨碍她讲课,也只是在讲台上拍一下黑板擦,连声说,“大家注意课堂纪律了啊……”一共有好几次,后排的嬉笑声弄得我实在受不了,于是我陡然变出一张男老师的脸,对着后排的恋人骂了起来,“你们他妈不想听课就滚出去,别在这里妨碍别人。”滔滔不绝的说话声立刻停止了。望着鸦雀无声的教室,女老师感激地端详了我一番。很多大学混混都集中在后排,我多管闲事的举动自然惹得他们耿耿于怀。
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挑衅的场面。大班课上有一个从没说过话的男同学,绷着浑身的肌肉朝我走过来,他晃荡的样子好不轻浮。我心里马上闪出没什么好事的念头。他用鞋尖碾着我脚前的一只甲虫说,“我搞清了你的情况,别仗着有几个哥们,就在课堂上对我们发彪。有本事把你哥们叫上,我们打一架,怎么样?”
“你别感情用事,我早就不弄那些事了。”
“怎么?你害怕了?”他用脚踩踏着那只死去的甲虫,脸上满是威风凛凛的神情。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不沾那些事了。”
他大概想为自己的肌肉找到用武之地,走前把死甲虫一脚铲到我的裤腿上。那刻,我意识到了世间悲剧产生的秘密所在,好在我克制住了肉体的冲动,也为自己有这么大耐心而大为叹服。
二十五
凡是混混都有怪毛病或者怪想法,他也不例外。只要路上见了我,他就像一头牛似的朝我喊道:“胆小鬼!假大汉!”接着他开怀大笑的时候,嘴里就露出两颗硕大的虎牙。他没有做到适可而止,一天之中,居然会对我挑衅好几次。见到他“哈哈哈”地扬长而去,我心里满是深一道浅一道的屈辱。也许我心烦意乱的样子并不令他满意,他还纠集人来围堵我。上课铃响了,他故意率人把我堵在教学楼的大门外,最后我只得在上课中途顶着老师鄙视的目光走进教室。
我不久就技穷了,难以招架他一次比一次强的纠缠。算是巧合吧,我所在的宿舍居然有人对他了若指掌。他倒有个招人喜欢的名字:憨仁。我的室友谈起他就像念起诉书似的。他父亲是附近一个县级法院的小庭长,这个背景对他学好是很不利的。以前听马林谈过机关大院里的那些男孩,他们多数都成了孩子中的野兽。仗着家庭权势和优越感,他们只对胡作非为感兴趣。憨仁自然熟悉校外江湖的那套把戏,不过他的狂热劲几乎白费了,他始终没能成为县法院大院里的孩子王。他和别的孩子都得恭敬地听一个叫“粗树”的男孩训话。“粗树”总是带他们欺负沿街烤红薯的人,定期向烤红薯的贩子收取熟红薯作为保护费。跟着“粗树”有的吃有的玩,追随“粗树”的男孩自然就多起来。他们甚至爬树掏遍县城里的所有鸟窝,取走鸟蛋不说,还把窝里你推我挤的幼鸟们扔下树来摔死。“粗树”总是怂恿一些男孩从家里偷出钱来,一起到饭馆里大吃大喝。
憨仁大概是不习惯文明的生活,或者他想摆脱“粗树”留给他的被领导的阴影,正好我作为合适的对象出现了。这种令我扫兴的事却令他非常兴奋。我一直想叫他挑衅的努力付诸东流,但半个月过去,我的大将风度反倒把他想打群架的瘾彻底勾了出来。我实在没什么退路了,便违心地去找了马林。我烦恼得几乎想大哭一场,不希望自己回到昏昏噩噩的过去,不想叫过去的混混朋友来侵扰我崭新的大学生活。没想到马林倒很慎重地替我考虑一番,他说,“你妈叫你上大学也不容易,无论如何不能叫学校把你给开除了。”他的军师才智没有因为研习理发而退化,就在我心里默默念叨“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突然一拍大腿果断地说,“从你说的情况,我知道他是哪种人了。放心吧,这种人好对付,我有办法。”“真的啊?”
二十六
马林布置的场面就像一个祭献仪式,他的面前有一个石条凳。在林中树木剩下的这块空地上,见不到任何与打架无关的人。马林叫的人在衣服方面也装饰一番,墨镜护腕铁皮大头靴一应俱全。憨仁那边的学生没预想的多,只有五个人在紧张地把手骨捏得嘎啵啵响。望见马林这边站着十来个人,学生脸上隐约露出大错铸成的神色。
马林像要给对方上课似的,一步一步走到空地中央。空地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等着他发话。他的神色出奇的安详,然后歪着嘴角开了腔,“要想死很容易,不难,你们看……”说着他一一向对方展示他身上的武器,慢悠悠解释哪件武器适合攻击人的哪个部位。一一炫耀完毕,他慢慢把五环相连的指齿往手指上戴,当他抖开一根自行车链条拿在左手,就弯腰捡起石凳上的弹簧刀,“嘣”一声将它又狠又准地投在一棵树干上。他身后那群用摩丝竖着头发的人,也纷纷戴上指齿,显出抖链条的一股野蛮劲来。
马林拖着腿,慢腾腾地取回树干上的那把弹簧刀,又继续他的威慑仪式:“我做事一向讲信义,所以,今天也给你们两条路选择,第一条,打出人命来;第二条,让憨仁向陈小楠赔礼道歉,然后两人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