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小川一走,四下越发寂静,二人又这般沉默相对了片刻。
裴炎忽而起身,拿起水壶递了过去,“阿芙,喝些水吧。”
她未转身,只伸手去接,可往下收力,却发现怎也拿不走。阿芙蹙眉抬头,只见裴炎淡笑着望下来,目光深深不可测。
“不要了。”她懒得去争,瞬间撒手。
可裴炎却握住阿芙的指尖,将水囊塞进她手里,“如此便放弃,不似你的性子。”
由此,他便顺势坐下,与阿芙同在一边,背对篝火。
阿芙别过脸,拔开了软塞慢慢喝了一口,“你又不了解我,何必乱说!”
裴炎竟轻笑道:“勉强也有十年光景,怎会不了解?”
“我们也只见了两次,人是会变的,你不知晓罢了。”她轻哼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
“你却并未有多少改变,”他淡淡道,纵是坐得这般近,声音却似遥踏时光而来,“仍像当年我在小池坞见着的小姑娘。”
阿芙一时语塞,心中慌乱,连忙收好水囊,颇有些不自在道:“说得如此好听,却也不见你再来小池坞。”
未料裴炎朗声一笑:“你怎知我未去过?”
阿芙迟疑,“你...连虔州也未来过了!”
他语声轻缓,“不久前我才去过,之后还与你在破庙交手。”
“你去了虔州?”她有些诧异,“是来、来......”她不敢推测下去。
谁知裴炎却忽而敛起了笑意,沉声道:“追查一桩悬案,线索至虔州便断了。”
阿芙眼底的那丝失落迅速掠过,在裴炎察觉前便瞬间消散,不着痕迹。
“果真是能者多劳。”她垂眸,语气敷衍。
“连家堡掌门,桦山林胥真人接连惨死,明镜阁霍阁主和陆云山庄杨大侠皆下落不明,还有其余五、六所江湖门派的元老相继退位让贤,我追缉嫌犯至虔州附近,那人便似人间蒸发......”
阿芙猛然错愕,终于明白过来他先前云里雾里说那么些闲话,绕这么大弯,不过是为了引出最重要一件事。
“你怕那人要对小池坞不利?”
裴炎沉默片刻,淡淡道:“不得不担心。”
阿芙心头一跳,不免有些忧虑,“我记得那几位前辈的武功都颇有造诣,怎会轻易被人杀害?”
“我亲自去过桦山,林胥真人的弟子说,凶手是悄悄潜入山中,深夜动手,等到弟子们发现真人遇害时已到黎明。”
他面色冷肃,“林胥真人的胸前正中一掌,喉间被人刺了个血洞。”
“血洞!”阿芙大惊,“与红玉死法类似?”
裴炎点点头,“杀人的兵器不同,但手法一致,留下的伤口深度亦相差无几,应是同一人所为。”
“那连掌门、失踪的霍阁主和杨庄主,情况又如何?”她有些心急,目光里俱是焦虑。
“连掌门却与林真人不同,他被家人发现时,已身首异处......”迎着阿芙骇然的神色,裴炎沉声道,“切口平滑利落,不是普通兵器所致。”
“会不会是仇家借机下手,想混肴视线?”
“原本我亦是这样推测,但这次动手的人,是正大光明进的连家堡,他自称是林真人派来求援的桦山弟子,于是就这么大摇大摆进了门,与连掌门对坐私谈,得手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阿芙惊愕万分,一时间竟不敢再细问明镜阁和陆云山庄会遭如何的灾祸。
“那......你如何追缉到了疑犯的行踪?”
裴炎远望天幕,低低叹息,“剑宗长老的让贤会我曾亲自到场,去了才发现原本应继承掌门之位的大弟子,竟在前段时间遭人折去了右臂,已成废人。如今取而代之的五弟子资质并不过人。”
“那会不会是剑宗弟子相争,只不过时间偶然重叠?”她猜测着另一种可能性。
“让贤会后,我们本欲离开,却发现那陪练小童在门外送客,之后竟混在马车里下了山。”他耐心解答着,尽量不让阿芙心中多虑,“小川曾查到,那小童近两月频繁往返剑宗与虔州。”
“我与小川跟踪而去,见小童入了一间别院,在外静等半日未见他的踪影,偷偷潜入院内才发现他早已中毒身亡。”
“那人应是发现了你跟踪剑宗小童,未免暴露行踪所以将他杀害,”阿芙叹了口气,又问,“于是你便立刻赶往虔州,想要早他一步设下圈套?”
“不错,可那人似早有察觉,我们在城中等候多日,虔州却一直风平浪静,进出亦无可疑。原想就此作罢,不料离开当晚便遭人围袭。”
阿芙讶异,定定望着裴炎。
他的语气却并不着紧,“区区二十匪徒,我一人足以抵挡,何况还有小川替我分忧。”
她听了这话,心中有喜却怅然。
想当年裴炎与贼人交锋千湖,不过三五名敌人便已叫他应对吃力,最后还因重伤昏迷在小池坞渡口,但也因祸得福莫名与张家结了奇缘。
而今他英雄骁勇,面对数倍而论的冷血高手,却已如此云淡风轻,眼见他安然无恙,便已知那一战他必是大获全胜。
“可惜活俘吞毒自尽,那领头的匪徒亦在败局将至前逃之夭夭,不过虔州,始终有一处不可放下的疑团......”
裴炎徐徐说完,阿芙已尽明了他这些日子里所做的差事。
她忽而轻声道:“前些日子,我在千湖认识了位公子,倒是挺有能耐,虔州虽大,但要找些行迹诡异的人亦有门法,我见他顶有能耐,说不准可以找他帮忙?”
阿芙转头,此时火光映在裴炎脸上,将他的轮廓照得格外清楚。
他蹙眉,眸子陡然一沉,沉默了半晌,才道:“那公子是何来头?”
“他隐居千湖折梅山庄,像是个不问世事的闲散人,因好心救过我一次...不,两次,所以便有了来往。”阿芙瞧着他另有深意的目光,心中莫名坦然,并不避讳将顾宵的身份全盘托出。
“救过你两回?”裴炎扬眉,面色有一丝不悦,“何时?”
阿芙不以为意,慢慢将千湖遇险和塑乡被救的经过告诉裴炎。
虽不知为何,可在面对裴炎的时候,阿芙向来并不保留太多,或许是知晓裴炎当真不会害她,又或者她已知自己一无所有,别人再无可图。
可待她说完,却见裴炎面色阴沉,似对顾宵颇有疑虑。
“你未打听过他的底细?”他定定望着阿芙,目光幽深。
“他既不问我的来历,我怎可不知好歹?”阿芙瞪他一眼,暗道他思虑过多。
“阿芙,你住小池坞,在明,他隐居千湖却莫名现身,是在暗。他不问你的身份,并非是一件值得信任的事。”
裴炎语气严肃,“此人虽有恩于你,但切莫大意,你我之间诸事万不可与他提起。”
“裴炎,算起来我亦有恩于你,原来你竟如此提防着我?”阿芙仰起头,淡然与他对视。
他神色深沉,却忽然勾起一丝笑意,无奈道,“你却不同。”
阿芙一怔,因他短短四字心乱如麻。
“你本就是小池坞之主,世人皆知张氏夫妇威名,我何须提防?”裴炎轻笑,“为与我犟嘴,你竟肯自降身份与那些人相比,我愿认输。”
她轻哼,却已肯接他铺设的台阶,“除了你,我何曾与别人说过如此多秘密。”末了,又低声喃喃道:“人家救我两次倒值得怀疑,你伤我这般重却偏只得尽信,什么天理......”
裴炎自然听见,他笑意不敛:“破庙那夜,我以为是疑犯跟踪而来,自然不敢大意。第二日又得小川急报说疑犯被带入了教坊司,我担心红玉勾结贼人玩一招瞒天过海,这才去了绿柳斋。”
他垂眸,望着阿芙,“谁料你才进门便对我起了杀心,阿芙,你教我该如何是好?”
如此说来,阿芙心中早已澄明。
她与裴炎阴差阳错,最后依旧是碰了面,虽初见的两次都动了手,可又怎么不是一种奇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