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麓州出发到丰京仍需两日。
三人马不停蹄,亦无心观光游玩,一路驰骋跑得就似踏飞燕。
临到第一天傍晚,前后不着村店,裴炎决计在一处被人弃置的村舍应付一晚。
这村舍应是哪户百姓原用来作自营驿栈的住所,估计生意惨淡,于是就荒在了此处。
“茅屋虽破,犹能遮头,差不多得了。”贺小川倒是挺满意,他举着几束干草,在塌了半边的石炕上来回扫了几次,心满意足地躺了上去。
“小川,过来生火,我去找一处水源。”裴炎却不让他就这么闲着,一手抄起墙边的绣春刀,直接扔了过去。
贺小川稳稳接住,无不抱怨道:“凑合凑合得了,生什么火......”
又见裴炎阴沉的脸,他识趣地闭了嘴,摸出火折子,坐在石炉旁捣鼓起来。
阿芙知裴炎是怕她不适,所以处处想要周全,可她却找不到机会跟裴炎说,自己并不是没有吃过苦的娇贵千金。
过去一家人久居在良关,虽衣食无忧,但条件亦比中原艰辛许多,随将士集训时风餐露宿是小,经常还要忍受夜寒日晒,一整日都喝不着半口水的折磨。
如今这样的环境,阿芙已觉十分欣慰。
裴炎一走,村舍里的气氛竟轻松不少。
贺小川本就是个话多的人,自阿芙被那些贩子掳走后,慎行便被裴炎调去了京城打点一切,前几日才回来麓州,又急急赶去了塑乡。
现在好不容易又遇到个能说得上闲话的阿芙,他自然开心到有些得意忘形。
夏夜里的微风尚凉爽,火越烧越旺,贺小川在火堆旁烤着一块白饼。
“姑娘,你帮我在马鞍里找找,我记着有一小罐从麓州带来的蜜水,沾着白饼更美味!”他腾不开手,对阿芙努了努下巴,示意她帮个忙。
阿芙轻笑,欢快地起身,在马鞍袋中仔细翻找着。
“你把东西都倒出来,没事!”贺小川自然不计较。
阿芙依他所讲,拎起鞍袋往下一抖。
零零星星的物件从袋中滚落,那支小巧的带塞竹筒就埋在一面佛牌底下。
她将竹筒抛给贺小川,又好奇地捏起佛牌,“这是什么?”
阿芙翻过一面,只见上书两行小字:“风弄竹声个,只道金佩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
贺小川瞧清阿芙手里的玩意,恍然大悟道:“裴大人托我去云舒寺取得佛牌,我竟给忘了!”
他一手倒着蜜水,漫不经心道:“姑娘你帮我放好,要是弄丢了佛牌,裴大人非要了我的小命不可!”
阿芙诧异,“佛牌?是裴炎去求来的?”
“裴大人替赵三小姐拿的——他一大男人,求什么姻缘?想要嫁给他的女人都快自朝京门排到皇城外了。”
心中瞬间发凉,她捏着佛牌,在火光下看来看去,却无比别扭,甚至想甩手扔进火丛烧成灰。
“赵三小姐是谁?”她面色已变,隔了老远,贺小川却并未察觉。
“就是......”贺小川才将涂满蜜水的白饼放回火旁,抬眼便见裴炎的身影已在不远,“裴大人!”
他吓得赶紧起身,差些踢到了篝火。
还真是人后莫说闲话,夜里小心口舌,这裴炎还真是个行踪不定的阎王!
“何事如此惊慌?”裴炎睨他一眼,也不是真想知道答案。
他手里提着两条奄奄一息的池鱼,腰间的三个水壶已灌满了清水。
“两条鱼垫垫肚子,干粮留着白天吃。”他一扬手,利落地将鱼抛给贺小川,拂衣在阿芙身边坐下。
贺小川见着能开荤,早把一切抛之脑后,乐呵呵地捉了鱼,埋身在旁去鳞开膛,干得那叫热火朝天。
阿芙连忙将手里的佛牌收在身后,可这点小动作怎逃得出裴炎的敏锐,他只瞥见佛牌一角,蓦然一怔,一时间竟也想不起在哪见过。
但看阿芙神色落寞而慌乱,心中又不免起疑。
“什么宝贝如此珍贵?”他撕下一块白饼,慢慢送入口中。
阿芙本想他不提便罢了,待会儿还给贺小川自当没发现这回事,可如今他却毫不在意地戳破这点小把戏——阿芙心中自有怨愤。
她将佛牌抽出,狠狠地扔给了裴炎,“还你的宝贝,我可不稀罕!”
话里的怒意足以盖过烈烈火光。
裴炎被冷不防甩了个脸色,自是懵然不知。
他低头看了眼怀里的物件,原是贺小川替他去拿的佛牌——可这佛牌又怎么到了阿芙的手中?
裴炎自不解女儿家的心思,只顺手将那块佛牌收入衣襟内,阿芙却将他的一举一动瞧得清清楚楚。
裴炎,裴炎!好一个裴炎!
说是冷面阎王生人勿近,悄悄地却藏着这般的儿女情长,呸!
阿芙心中暗骂着,轻哼一句,扭头再也不看他一眼。
裴炎不知她怒从何起,又撇头看了眼同样浑然无事的贺小川,但见他眉飞色舞地专注杀鱼,怎像是得罪过阿芙的样子?
再转眼,阿芙已背过身,靠着村舍外围的残垣,远眺天际,不知心中在思索什么。
裴炎静默凝望,不知觉却又起了莫名的遐思——阿芙当年在良关时,会是什么模样?
夜风徐来,吹起阿芙的衣带,在月色下竟别有风姿。
一时相对无语。
贺小川已将鱼架好,回过身,就见他二人一个侧首目光深深,一个垂眸暗自思量。
但瞧着,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他心中有感,一时兴起,竟唱起了丰京城的童谣。
贺小川的声音浑亮,唱起小曲竟也十分契合,裴炎抬眼看了看,嘴角竟牵起一丝难得的笑意。
阿芙默默听着,一动不动,支着下巴遥望缀满天幕的繁星,在这斗转星移里,似乎像回到那些年在良关的日子。
望着遥远的西北,她忽然忆起那首阿娘教她的良关牧歌。
“征战四方的男儿啊,你在哪?可曾见到天边最亮的星光。那是我的思念啊,征战四方的好儿郎。夜空的星落在你的眼里,你的影子落在我的心间。何时你会归乡,记起我年少的模样?”
这首小调歌词简单,从前唱起,阿芙只觉曲调轻快悠扬,与良关向来的肃杀动乱格格不入,每每她轻唱,爹娘都会含笑望着她。
长大后知晓词中含义,她倒不那么愿意在众人面前吟唱,只偶尔哼一段小调,心中竟也似乎有一团小火苗,若隐若现。
贺小川的声音渐渐淡去,他稍稍一愣,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裴炎,却见裴炎正望着阿芙的背影出神。
他是何等的聪明,自然察觉到二人间奇妙的氛围,“那什么......我去打些水煮鱼汤喝,鱼汤滋补养气,最适合当下季节。”
若此时不留些时间让他们好好掰扯掰扯,自己倒成了罪人。
他二话不说,起身便走,做戏做全套,还不忘拿走了一个系在马鞍上的空水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