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炎默默,抬手,将阿芙已无全力的五指抚下,压在左肩。
阿芙一颤,想抽回却抗衡不过裴炎紧握的力道,隔着罩甲锦衣,仍能感受到那灼热的温度,自皮肤深处蔓延而来。
“阿芙,皇命难违。”他面无表情,并不似为自己辩解,也不像虚与委蛇,只是淡淡说出一件无人可反驳的事实。
若非那景阳帝的命令,谁又敢按兵不发,置良关安危于不顾?
可阿芙不甘、不认!
为何偏偏来的是裴炎?为何偏偏是他受主帅所制,只得按兵不发!
若换了旁的人,阿芙倒能放过自己,就这么踏踏实实恨上该多好……
“那任由瘦马贩子买卖民女,这也是皇命?”她推开裴炎,已有些倦。
见裴炎张口欲辩,阿芙却抢声说道:“你是不是要告诉我,黑夜暴雨,赶到破庙时他们已在西角篝火,你无暇调查旁人的底细,外出办差亦不想泄露行踪,所以不知他们是瘦马贩子?”
瞧着她满脸的奚落,裴炎却淡淡道:“不,我一早便知他们是瘦马贩子,也知有名小娘子被囚。”
在阿芙满脸愕然中,裴炎的目光毫不躲闪,直直望进她的眸子里,“若我出手救下那小娘子,泄露行踪倒也罢——破庙离城门不远,凭我一人已足够御敌相当时间,不多时援兵必然赶到,于我又有何威胁?”
他说话时语气笃定,眸子里带着一丝傲然,“只是救下这小娘子,她该去何处?我又该带她去何处?任她在麓州安居?想必贩子本就准备将她卖到此地教坊,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若带她离开麓州,我锦衣骑身份扎眼,多少双明里暗里的眼睛盯着我裴炎这项上人头,带她于身边,难道不是连累一条性命?”
阿芙微怔,心下竟有一丝颓软。
原来在最开始,她想到的,裴炎早已想到,她没考虑周全的,裴炎竟也无比通透。
这样一比较,如今她就这么放任元儿带着银两孤身往虔州,一时竟不知是害她或是救她!
“而且,瘦马买卖难道只因人贩而起?若无**世家盛行风流,又怎会滋生如此荒唐勾当?若无人乐衷于此,莫不成教坊还愿作赔本买卖替人育女?我救下她,只给她一条命,而她的活路又在何处?难道仅仅任她苟且偷生地活着,日日夜夜在担惊受怕中过去,我便是个大善人?”
阿芙惶然,百般滋味忽而涌上心头,一时间找不到任何说辞来反驳裴炎的每一个字。
论到底,还真被裴炎说穿一切:行侠仗义,要顾念后果……
她就算救了一个元儿又保她一世平安,那其他万万千千将沦落成瘦马的小娘子,又有谁来救?
口口声声说她自己才是慈悲仁义,却因被贩子报复便立刻反悔当初不该多管闲事。
甚至在当初她决定救元儿时,抱着的仍是见她可怜,能帮则帮,不能则退的消极心态。
如今自己却堂而皇之地指责裴炎“高高挂起”,殊不知他心中竟藏着这般大仁大义的通透心性……
“若是给不了那小娘子确定的安全,我出手救她,则是害她。”裴炎见她秀眉拧起,声音又缓和不少,“阿芙,我知你心性纯良,我亦不过问你将那小娘子安置何处,但以后,还需多加思虑。”
阿芙垂首,怔怔凝望着裴炎腰间那把绣春刀,流云暗纹镶鞘,利刃光寒景朝,果真翩翩英雄少年郎……
“裴炎,带我离开教坊司。”忽而抬头,阿芙直视向他。
裴炎亦逢上她的目光,轻轻莞尔,“如今可知教坊进来容易出去难了?”
知他存心揶揄,阿芙有些发恼,“裴炎,你若不带我走,也别想出这个门!”
她伸手欲抓珠钗,却见那碎片孤零零地散在床榻,好不伶仃。
裴炎瞧出了她的窘境,隐着笑,两指拾起一截断钗,摆在眼前端视。
“凭你这根断钗…也要威胁我?”
他起身便走,这一次,没留给阿芙任何有机可乘的间隙。
行至案前,又瞧见散落一地的狼藉,“你留在教坊最为安全,不过,待会儿管事嬷嬷进来,你要想好借口应付。”
他的语气里分明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惹得阿芙抓起榻边的翠玉杯便往他后背砸去。
“裴炎,你混蛋!”
玉杯撞到屏风,四分五裂,青黑色的袍子已消失在帘幕之后,一起而牵动全身,阿芙皱着眉,低声大叹着酸痛的肩背。
不由冷汗直冒:若她与裴炎不是旧相识,今日小命呜呼矣!
***
裴炎走后不久,红玉那浓浓的脂粉香便自外间传来。
阿芙刚经过一场大战,早已身心俱疲,想到如今还要打起精神应付这个难缠的老狐狸,心中不免更加烦躁。
果真,人未靠近,那尖细的嗓音已如魔音入耳:“小娘子,可委屈你了…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装得那叫真情实感,不知道的,还以为阿芙真是她的落难亲眷,但见犹怜。
“红姑,那位公子……”才开口,声音沙沙,泪已先流。
阿芙从不知道自己糊弄人的本事如此精妙,此时白颈淤红,发髻散乱,盈盈似水的眼眸挂着泪,不需她多说,身经百战的红玉也能浮想出一段旖旎。
只见她但笑非笑,似喜又忧,“难怪裴大人方才让我找一位医女来,未曾想他竟然……”
欲语还羞,红玉此时竟也在阿芙面前收敛了不少。
她必然已知晓裴炎的锦衣身份,妄想凭借阿芙受他青睐以在麓州城飞黄腾达,只可惜这如意算盘,她终究还是估错。
“可别多虑了,你能被裴大人看中,那是福分!他整日奔波,又是习武出身,下手难免不知轻重,待你日后伺候贴心,说不定他便懂得怜香惜玉。”见阿芙仍是一脸惊惧,红玉忙开口安慰。
阿芙眼角一跳,心中不免觉得龌龊,可面上仍乖顺地点头,应下红玉。
急急派人去请教坊司的医女,她又让两个小婢子收拾好屋内残局,这才让阿芙坐起,表情颇为神秘。
“方才裴大人临走,还说你温婉体贴,特地让我不许把你的牌子挂出去,想来,是要长期供着你……”
阿芙脸颊一热,暗骂裴炎无耻,在红玉看来,她面上的娇羞却像是女儿家的自然流露。
“锦衣骑虽不是富贾大户,但以裴大人如今的官位,年俸亦不少,更妙的是他有朝廷背景,你呀…今后便不会遭人欺辱!”
阿芙点头称是,心却道他裴炎莫不成是教坊的常客?否则怎会如此熟门熟路,还能令红玉这般老江湖惟命是从。
敷衍地应对了红玉的更多嘱咐,来来去去也不过是逆来顺受,待到抓住裴炎的心便能享福。
阿芙不禁对她莫名怜惜,想她对待旁人嚣张跋扈,看似狠辣专横,落到最后,面对裴炎这样身份的人,也无不是只有“逆来顺受”此般感慨。
红玉亦是将自己的生与死依附在男人身上,与其他受辱的良家子相比,又有什么幸运可言?
良家子尚能有时运得贵人垂怜,有朝一日赎身离开这烟花楼,而她这样的嬷嬷,过了最美好的那少女年华,哪还有机会飞离这坐脂粉堆砌的牢笼。
红玉必然也有自己的往事,一步步走向了如今的地步。
而阿芙却是幸中至幸,好在遇到的是裴炎……
好在是他。
凝神思忖着,恍惚里又昏昏沉沉睡了去,不知为何,待知晓裴炎亦在此城,心中莫名安定,竟连戒备也松了下去。
即便是在这红楼艳阁,只有一个裴炎,已让她倍感放心。
再抬眼又是日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