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怒意不减。
他起身俯视着阿芙,目光咄咄而淡漠,“你凭什么认为我不会杀你?”
被他这样注视着,阿芙的心底渐渐涌起一阵不适。
忍下慌乱,她慢慢道:“你们动手的时候在破晓时分,这个决定大胆又冒险,若非十分熟悉城中换防时间,你们必然会选在夜里,也好遮掩行踪。”
顿了顿,她轻声说了一句:“如此布局周全地抓来一个教坊娘子,却为了要我的命,这个买卖不划算。”
他笑得轻蔑,“那你认为,什么样的买卖才划算?”
“你们能把我带出教坊,那必然是里应外合,锦衣骑昨日到访点了我的牌子,想必你们也早已知晓,如此情况下你们仍肆无忌惮,那最大的可能便是红姑。”阿芙不答他的疑问,自顾自将推断说完,也正趁机将思绪理清,以猜测可能牵涉其中的人。
“你很聪明,亦有胆识。”他俯身,拾了一杯茶,“让我有些不忍将你卖去关外作营妓。”
阿芙一怔,僵坐原地,惧意终于自心底蔓延。
本以为他是爹娘旧时仇家之子,或可能是裴炎官场上的政敌,甚至也猜测过他或许是卖她到绿柳斋的徐六爷其中某位同党......
可没料到,他竟只是一名专从教坊掳走姑娘出关买卖的贩子!
他冷笑望着失神的阿芙,淡淡道:“那些锦衣骑的旗官不会来救你,你不过是绿柳斋稍有姿色的小娘子,他们逢场作戏,还会真的在意你的死活?”
自心底泛起一丝冷意,阿芙紧咬牙关,不让他再看出她的神色。
裴炎当真会来救她吗?他的确英雄盖世,无论在绿林或庙堂,北司锦衣郎的确令人闻风丧胆。
可是为了她一人,他愿抛开手上差事,漫无目的地在茫茫江湖寻她回去么......
阿芙竟不敢确认。
“想到你那位情郎,心底已有答案了吧?”他目光冷厉,毫不犹豫地嘲笑着阿芙的无助。
裴炎,裴炎......阿芙心中恍然,默念着这二字,哪有半分注意留在他的言语中,只一心囿于裴炎那张清俊的脸,那双幽深的眸子。
当年良关一见,他知她去向何方,却未驻足,亦未追来。
如今茫茫无踪,难道他会改变心意?
现下唯有自救一条路。
到最后,难道需要走此险棋么?阿芙心中也无定数,可她现在唯有一搏......
“锦衣骑的人又与我何干?”阿芙冷下声,垂眸站起,忽然问道,“你将我卖至军营,所得多少?”
他微微讶异,“想拿银子与我赎身?”
“我身无分文。”
他冷笑,不予理会。
“你且告诉我,所得多少?”
那人的眸子骤然收紧,自面具后,那目光灼灼不可直视,“你这幅模样的小娘子,应有黄金一锭。”
阿芙紧抿着唇,极力抑制心中悲愤,“你若肯听我所言,后半生必能荣华富贵。”
他微怔,默了片刻,似被她点燃好奇心,“你拿什么保我荣华富贵?”
阿芙低叹一声,紧紧提了一口气,昂首看着他:“蒙原特穆尔世子,你可知晓此人?”
这句话像带有忌讳,一时间,他再未说话。
阿芙的心剧烈地急跳,不明白他突然而来的沉默源起何处,那软革面具隐去了他的喜怒哀乐,只能靠那双眸子勉强辨别他的心思。
可此时,阿芙望进他的目光里,那里若一潭死水,毫无波澜。
莫不成他并不知道?那接下来的计划又要如何转变......
良久,他竟坐回案边,冷声道:“特穆尔门阀有两位世子,你说的是哪一位?”
阿芙悬着心陡然平落,她深吸一口气,随他坐下,“次子阿尔斯。”
他沉静望去,稍稍颔首,“世子大名鼎鼎,如今已被封为蒙原襄王,又有何人不知?”
阿芙微怔,转即道:“那你说,是关外的叛军富有,还是特穆尔门阀富有?”
“毫无比较的余地。”他冷冷道。
“你若将我交给世子,后半生便注定荣华。”阿芙步步为营,一点一点将他带入自己的筹谋。
他那张面具下的脸似在笑,阿芙诧异,却咬着牙逼自己稳住神色。
“世子出身尊贵,身边不乏天香红颜,你就算稍有姿色,如此低贱的出身又怎能配得上他般权贵?”
阿芙面无表情,冷冷开口,“你若问他,是否还记得小池坞张氏夫妇,且看他如何作答。”
他沉默,似因言出神。
半晌却又一声冷笑,“你想告诉我,你便是张氏伉俪的遗孤,特穆尔世子未过门的发妻?”
听言一颤,阿芙咬着唇,心里竟萌生阵阵悲凉。
未过门的发妻......这句称呼是何等的折辱!
十年杳无音信,她阿芙虚坐“发妻”之名,两年前良关破父母亡,特穆尔门阀亦未表一言,如今人人笑她为爱所困,竟落得被抛弃的下场,他特穆尔可曾真的与她一见?
如今再闻此人姓名,竟已荣封为王,堂而皇之要到景朝掠取更高的赏赐。
他又视她为何人?即便要悔婚,可一纸像样的文书亦从不肯给。
像是从不知有她阿芙存在于世间,就这样百般的羞辱、践踏小池坞的尊严!
而如今,她竟还要用他仅存的这一点“恩惠”,以求自保。
羞愤自难平,可若连命也保不住,那要找特穆尔门阀算的账,难道真就如此一笔勾销?
“我怎么听说,良关一战后,世子再未与你联络?”他的话带着轻佻,直直劈开了阿芙的神思。
她漠然道:“外人如何知晓我与他夫妻二人之事?”
那人声音一扬,竟有一丝短促的轻笑,“夫妻?”
似对阿芙所言十分好奇,他的目光再落到她的脸上,直入人心。
她心底一凉,毫无底气,却不得不佯作磊落,“我与他早已同心,只是战事危急,我于惊乱中离开边关,父母离世,自要守孝三年,他亦身负重任,怎能背弃孝义大行婚嫁之事?”
阿芙的说辞内无一句为真,可在朗朗陈表中,语气竟越发笃定,连她自己亦在怀疑,那世子与她是否真有过如此的深情?
却听他陡然一声冷笑,冷冷望着阿芙,“如此一来,你与他还真是一对苦命鸳鸯。”
“若你拿我作质,他怎会坐视不理?到时你想要多少金银财宝他亦肯答应。”见他似已相信,阿芙趁热打铁,生怕他再逼问细节露出端倪。
他轻笑:“既然世子如此重视你,又怎会任你流落教坊不闻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