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思绪在漂泊的声音中飘去了又来。它可以走得很远很远,远到童年和梦想,那便拥有了鲜花和朝露;它又渐渐地次第归来,将现实中事,化作尘埃。
城市与乡村
城市有时候的确很粗粝,雷同的东西过多了,有时候让你感觉不到自己身处何方。城市有时候又很精细,当你起身望着窗外,一道门,一棵树,一个随意挥洒的眼神,让你意识到真实的地点。
城市在形成城市的过程中,总是千方百计摆脱乡村的形体。城市一旦成为城市,又总眷恋乡村中的某些风格,于是又把它安放在城市之中。是城市抛弃了乡村,然后再来抚慰乡村。人类也是这样,在乡村中对城市怀有美好的梦想,这时候,又并不关心脚下的土地。他走入城市后,他开始眷恋乡村了,当距离越远,这种眷恋越深。城市对乡村的抚慰正是基于这样一种心理基调。
一个人凝固地生活在城市一角,与一个人老死于乡村一隅,两者并无差别,所不同的只是地域。从这一点上说,人的渺小和过客性质是相同的。人类在流动中获得宽广和博大,城市比乡村更具有流动的条件,所以,乡村中有望夫石,城市中有众多的站台。
青年公园
去年冬天,我从潮湿阴暗的单位宿舍搬到一间朝南的房间,虽然临街,不免嘈杂,但阳光充足,让我这个上夜班晒月亮的人,增加了内心的喜悦。
如果把这视为了不起的举措,应该还因为附近有个兰溪青年公园的缘故。第一次去青年公园时,正是肃杀冬天,但公园内却十分暖人,一是因为这里绿化很好,颜色让人内心暖和;二是因为还有一座弧形短墙,挡风向阳,采集了大面积的阳光。感到暖人的另一大半原因,应该是这里的老人们带给我的安定与祥和。说是青青年公园年公园,其实来这里的大多是老人。青年,大概是指公园吧,虽然不够庞然,但十分整齐、精壮。流经的一条河,使这里灵动起来;而一树之下蹲一石,一椅旁边垂一柳,的确是很动人心的。周围便是闹市区呀,这里的确自成一体了。这样的去处,在都市中当为最好。
今年阳春,因为气候的关系,白玉兰、山樱和梅花一同开放了。但这里依然是老年人的去处,像我这样从邻近来、拿了一两本书在读的青年,不过一二。老人们在唱歌,在跳舞,在晒太阳闲聊,在垂钓,表情都很安定,很祥和。这感染了我,把内心的一些杂草锄去了,一些希望在萌芽,一些力量在滋长,眼前的视界也变得宽阔了。
手 足
一个初秋的午后,我在公交车上碰到一对进城打工的兄妹。他们各自带着孩子,在前后排位置上坐着。四个孩子欢呼雀跃——从他们的言谈中可以获知,他们要到公园去玩。
这时候,令我感动的一幕发生了。后排的妹妹递给前排的哥哥两个橘子,而她自己也剥掉了一个橘子,递给孩子后,她拿起橘子皮放在鼻子前深深地吸了一口,神情无限陶醉。几乎同时,哥哥也剥好了橘子,递给孩子后,他也拿起了橘子皮——几乎同样的动作,这个大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神情陶醉于青涩的橘香中。
初秋的午后,这一幕久久地感动着我。这对兄妹相同的动作,同样陶醉的神情,点亮了漠然的车厢,使美好的情怀在内心中无限阔大起来,真实起来,有了沉甸甸的分量,让我想起两个字:手足。
手足情深,不一定是结伴上山,并肩打虎;不一定是一人得道,相互荣光;不一定是患难与共,死生相挈。有时候,手足情深只是一个相似的眼神,一种同样的感觉,一句相同的话语;只是相距遥远时一次偶然泛起的思念,一种佳节到来时未能见面的遗憾,一句越过手足重洋抵达的问候;只是一次交换眼神时莫名的激动,一种获知对方成功时真诚的愉悦,一种患难时揪心的疼痛……
手足之情,正在淡出一代人的视野。独生子女时代的城市,那懂得什么是手足!再下一代,甚至连阿姨、舅舅、伯伯、叔叔也不复存在了,连着悄无声息地消失的人间情怀。
黑暗中的眼睛
凌晨下班回家,屋内漆黑一片:天还未亮,何况窗帘严严实实地遮着。需要走过去几步,才能摸到电灯开关。就这几步路的光景,我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很奇怪呀,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为什么这么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眼睛的存在呢?与其说此时我渴望看到光明,还不如说此时我更害怕看到光明。这种光明是尖锐的,比如闪电,比如火花,比如锐器对肌体的侵袭……
其实我什么都看不见,我睁大着眼睛只是告诉自己:我睁大着眼睛。这是一种警觉,这是一种应对。这种状态让我深深感觉到了自己身体中只有眼睛的存在,眼睛紧紧地保护着我,闪闪发亮。我感受到身体的孤独。
陌生的五官
在地铁车站一面狭长的镜子前,人群交叠着身影。
我不知道哪个具体的人挡住了我,我看不到我。当我突然在镜子里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我先是感到奇怪,随即,我吓了一跳。我发现在那双眼睛下面显现的脸庞,就是我自己!我长时间地呆住了。
我每天都在照镜子——我的生活没有忙碌到连照镜子的时间都没有。我对着镜子刮胡子,梳理凌乱的头发,或者拉平衣角,转身看看背部。但我看见的的确是我的整体而非细部。就是看自己的脸,我看到的也是整张脸,而不是具体的一双眼睛、一个鼻子或一张嘴。可见我的生活也没有细节到这个地步。如果将我身体的哪个部位移放到我的眼前,我想我必须经过仔细辨认才可识别,而且不是百分百的准确。
有一次,我的女友跟我说,你的眼睛还算漂亮,但鼻子太扁,我这才仔细照了照镜子,发现确实这样。然而在此之前,我照过无数次镜子,从没发现这一点。在此之后,我照样每天照镜子,仍然不知具体的五官长得怎样。
地 址
一个孩子长到会说话的年龄,自己会跑动了,年轻的父母很高兴,一边沉浸在喜悦中,一边又隐隐担心,生怕有一天孩子跑出去不认得回家的路了。年轻的父母一遍遍教自己的孩子:家住哪个镇哪个村。年轻的父母以为,好心的人会把迷路的孩子送回来。
这孩子很好玩,喜欢到处跑,结果有几次,这孩子迷路了,不记得回家的路,但他背熟了家庭住址,凭借着这一点,他一次次平安地回到家中。
这孩子长大了,再也不会不认得回家的路了。但他一改年少时的活泼和无忧无虑的性格,相反,倒是郁郁寡欢、十分悲观。他在外面到处游走,不想回家。他觉得做什么事都没劲,日子单调乏味,一成不变。
年轻的父母变老了,但他们已为自己的孩子盖起了两间三层高的楼房。让他们纳闷的是,自己的孩子似乎又不记得回家的路了。他们站在村口观望,四处寻找,却不见他回来。
父母生气了,有一天逮着他问:你是不是不记得回家的路了?这孩子高中毕业,喜欢读点书,闷闷地回他父母一句:灵魂地址不详。
陈 迹
有些文章写完了,或被约走,或自己投出去,或置于一边。然后是发表了,或者如石沉大海,或者成了故纸堆。
这些文章,都是陈迹。翻看它们,能闻得到旧岁月散发出来的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息。
有些东西就无法再回味了,比如说没有记下的心情,倏忽飘逝的意念,人群中闪过的脸庞……
这些,也都是陈迹。
人生总是面临很多陈迹。那么长的漫漫岁月,原来都是陈迹。现实那么不可靠,转眼就成了陈迹。到了中年的时候,少年光阴成了陈迹;到了老年的时候,中年时光也成了陈迹。甚至老年,也将是陈迹了,那时候,人离开了世界,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会变成陈迹。
当往事变得了无遗痕,到哪里去寻找陈迹?或许还有某个人、某句话、某种场景,突然就显现了旧年的陈迹。那会儿或许会说,唉,还有这么回事,都快忘了。
其实呢,早就忘了,肯定还有很多,都不知忘到哪儿去了。
都市晨归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真的。凌晨四时,在上海外滩,夜宵车带我驶向中山公园。车上的人寥寥无几,鸦雀无声,给了我夜凉如洗的寂静。
我像处身于另外的城市,我像处身于旅行途中。这儿不是上海,这儿没有繁华、拥挤,这儿没有秩序、提防。宽敞的道路只为我一个人延伸。路灯散发橘黄色的光芒,滑向不知所踪的远方。
这么晚了,或者说,这么早,我要去哪里?
夜宵车,要将我带向哪里?在一个又一个的站台,我看到孤独的人们上车、下车,带着平静、疲惫的神情,他们要回家了。
我是最后一个乘客。在中山公园,夜宵车吐出我,绝尘而去。我孤零零地站在大地上。
天色微亮,我问自己:一个人的故乡有多远?
要等风来
几日前我带一群学生去襄阳公园,公园门口有卖桂花的,我的一位女学生买了一束,我凑过身去闻那香味,她却告诉我说:“先生,用鼻子是闻不到的,只有等风来,香味自然会飘进你的鼻子中。”我心里暗自吃惊,这生长在大都市的十七八岁的女孩儿,何来如此修炼?
女孩儿的一句话,或许是不经意的,但的确道出了很多意味。人不能做到无欲,但苛求不可太过。因此,知道有花香,自然是想要去尝尝;可不等风来,急,是急不到的。所以一旦花香四起,暗香浮动,便以为是身起、心起之时。错了,你只能静静地等待那清风儿,自自然然、清清纯纯地吹过来。
于是,我也向那售花的买了一束桂花,拿回家去,放在临窗的书桌上。我把窗子打开,再开了门,静静地等那风吹来。
限的植物
我窗口的一盆不知叫什么名字的植物,据我观察下来,有两个习性。一是很喜欢水,我每隔几天就要在她的托盆上加满水;二是更喜欢光,她不顾我三番五次地纠正,迅速而执拗地将叶子伸向窗外,她的身子因此变得歪歪扭扭。她甚至顾不得美了。看着她义无反顾的样子,我有点害怕:屋内的光明太少了,她已把整个身子伸到了窗外,决计不会再回过头来看我一眼了。
我屋内另有一束勿忘我干花,插在我从新疆带回的黄铜花瓶内。两种东西都很滞重,美得很苍白,很绝望,断然不分哪里光明哪里阴暗,哪里灵动哪里淤堵。
除了干花的名字有点大俗大雅,让我偶尔有些感动外,有限的植物
其他的一切我都觉得很模糊。
我有限的这两种植物,常常让我感到忧虑。窗口的那一种是我所喜欢的,可她正奔赴于外面的世界;屋内的这一种,平静而安定,可是却激不起我内心的快乐。
而我一开始就给她们安排好位置:真的摆在窗台,假的放在屋内。
如果现在我给她们互换位置,假的摆到窗台,真的放到屋内,世界会变得怎样?恐怕勿忘我干花早已布满灰尘,被风雨摧毁,而喜水又喜光的绿色植物,终究也因囚禁而凋零了吧。
这么一想,我倒很愿意为我一开始的决定负责。就让窗口的那一种蓬蓬勃勃地生长出去吧,而为屋内的这一种,我要时时拭擦那蒙尘的黄铜花瓶。
苦 痛
以前我一直以为,苦痛的最大魅力也许在于能够倾诉,有一种震撼人心的美,使忧郁和才情显得十分动人。因此我喜欢将苦痛诉诸笔端,或者在良好的倾听者前面用平静的语调娓娓诉说,我就感到自己的生命富足而充裕。
后来我发现事实并不是这样的,苦痛呈现给我的最大魅力不在于倾诉,而在于它能在我的内心形成一个源头,源源不断地给我力量,矫正我的航向。即使我在喧嚣的尘世中忘乎所以的时候,即使我急功近利追逐浮华东西的时候,苦痛总能够在我生命的天平上加上良知和理性的砝码,使我不至于沉迷,使我能够及时复归内心的自然和平静,使我能够寻回自己的方向和力度。
空 巢
原来热闹非凡的家,现在着着实实变成一个空巢了。朋友的一本诗集中有一首诗,叫《空巢,也是一种美丽》。我惊诧于他独到的发现,我没有这样的诗情和心境。我是空巢中飞出的一只小鸟,我目睹了它的破灭和衰落。我日夜啼鸣在流浪的枝头,心在滴血。
先是母亲去世,家成了缺少温情的巢。父亲和我不在家的日子,灰尘满屋。巢的衰败就这么旷日持久下去。后来父亲也走了,家彻底地空空荡荡。父母在世时,我老是设想出远门回来之后,该是怎样一种春到深处的情景和心态。而现在,却是独自一个人面对空巢,回忆一些不着边际的往事。
空巢是真实的,让你触目都是伤痛,而你必须正视它,无法逃离。穿过众水环绕的山川,我是那叫声清脆的白鸟。我愿做空巢的守护者,在一次次的飞翔之后,让翅膀坚硬。我要让空巢重现昔日的春光,我做那温情脉脉的阳光。
生命的状态
据说人是一种机体,由许许多多行动的弹簧所操纵。
我所看见的被压缩得最紧的弹簧是傲慢、夸耀、自负、憎恨、气愤、狂怒和报复。它们随时弹发开来,并且仍能回到原来的位置,再一次弹发开来。在此之前,我看到懒散、因循和怠倦这几根弹簧时常露出脸庞。
真正支撑着纯正和自然的生命状态的弹簧平静地悬挂着,它们是慈悲、博爱、爱好知识,有可赞美的雄心、高尚的热忱,还有福克纳的小说《熊》中父对子说的谦逊、平和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