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玲珑簪,顾名思义,乃是由碧玉制成。这玉原也有些来历,不知是从哪个劳什子寒潭里捞出来的一块玉,通共就打了一个镯子,一根簪子。说是夏天戴着这玉便不惧暑热,且这玉不知是何材质凝聚了多少日月精华,竟是摔不烂打不碎的。其莹润通透之处怕是连宫中的贡品也是及不上的。
这原是黎忧之母留下的遗物。精致的簪子插在发间,衬得风清端庄典雅之余平添一抹清丽。
犹记黎忧将这簪子送与她时,笑语温存的模样。他将簪子轻轻地插在她的发间,负手而立,尔后轻吟浅笑道:风清颜如玉,娉婷复玲珑。愿携凰随凤,共我同颉颃。
然如今,物仍是,人心却在何处?汉朝时候有个李夫人曾言:“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
风清对镜自照,自嘲,心道:“色未衰,恩已绝。寂寞空闺谁与共?何时再归,当时携手处?”娶妻当娶贤,纳妾当纳俏。这府里的姨娘,哪一个不是人比花娇?
今日,便是风清被送去慈济寺的日子。也是,七月十五——风清当年和黎忧私奔的日子。每年的今日,风清便要去慈济寺上香。只是这一次,怕是要常住的了。因着和慈济寺的方丈颇有几分交情,寺里特特的给风清备了个独门独户的小院,每年的香油钱也都特特的加厚了一倍。
方丈好弈,跟着风清的丫鬟婆子们都知道,但凡风清上山,都是要和方丈对弈好一会子的。
一行人行至感业寺时,轻罗便忍不住皱眉道:“怎地平日里也这许多人?”素绫嗔了她一眼,道:“感业原就是有好大名气的,这又算得什么?”
风清并不言语一声儿,只在这人山人海中等着,拜过了佛,又许了念心,才在人声鼎沸中,吩咐了几个二等丫鬟打发小厮往寺外寻客栈住着,又让素、轻二人在外立等着,自己往禅房里去。
风清原本就身形袅娜,今日又梳了个流云髻,看着好不动人。碧玉玲珑簪簪在她发上,更见风致。
刘、狄二人和黎忧原也要来慈济寺上香,只风清不知。眼见着黎忧直了眼直瞅着着风清,刘、狄二人不由得挑眉,相视着无声一笑。若风清没出这档子事,被封了内力,只怕她们都是讨不了好果子吃的。只可惜秦楼、周颐二人不在。周颐去了南京,说是有段江湖恩怨须得了结,昨日秦楼接到消息,说是须得去助周颐一助,今日卯时就动了身。
至住持无上禅房中,先是照惯例与他手谈一番。不过才数十子,风清便丢子叹道:“我输了。”
无上轻和双掌,道:“阿弥陀佛,施主今日棋路甚乱,心未静耳。”
“大师,弟子心中甚苦。”风清惑道,“人生而为何?何为真,何为幻?”
方丈瞑目道:“痴儿。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机缘已到,你且去罢。”
风清起身合掌躬身行了一礼便径直出门,怔忡间竟只觉活着原是无甚好处的。风清正自想着这茬不想撞上了人,忙要致歉。
那人却先躬身行礼道:“客撞了夫人,是小可的不是。”蓦地一抬头,却径直呆愣在原地。风清见他呆头鹅似的看着自己,心下不豫,抬脚就走。
那人在后颤着声儿道:“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
“你说什么?谁告诉你这话儿的?”风清猛地转身问道。
那人问非所答:“小可复姓终黎,单名一个忧字。家中常唤作黎忧。”
风清一听此言,便住了脚步。眼前这个人分明是不认识的,却好生面善,似在哪儿见过的一般。
终黎忧见她迟疑,又道:“感伊意拳拳,不日即相会。”
风清听到这话,当即愣怔。这原是情浓时她同黎忧说过的话儿,若她再想不起来,也就不配做人了。只是眼前的人如此陌生,叫她如何相信……
终黎忧见她看着他不语,不由得笑道:“卿卿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看,可是觉着我生的更好看了?”
“是了,正是他。只有他会肆无忌惮地叫我的小名卿卿。”风清心道。黎忧是从来不叫她小名的,说起往昔也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原来…… 竟是这样。可恨她竟因他苦了这许多年。百感交集之下她的心,彻底乱了。她受了这十许年的苦楚,他却当没事儿人似的,叫她能平心静气地与他说话?
如若是他,那她这些年,是为了什么让自己低入尘埃?这要她如何接受?
眼见得风清信了他,终黎忧突又苦涩道:“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我总也找不着你。原想着要在这慈济寺出家,让我们这段缘得个善了,因无上大师说我尘缘未尽才熄了念头,原来竟是应在今日。”
风清念及这么些时日的苦楚,哪里肯答话儿。又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良人竟不是夫君,而是……她心痛之余越发的唾弃自己个儿,为个不相干的人伤心,却让她的檀郎差点子出了家。她只顾着自己流泪,抽身便走。终黎忧跟在她身后,陪着小意儿,让人看着反倒更尊贵了些儿。他去拉她的手,她只是摔开,拿着手帕儿拭泪道:“你当初不来,这会子我成了别人家的人才来,这算什么!现在我已嫁了人了,横竖死活该由我自己去受,用不着你的好心。你就且回去罢了”
终黎忧听了这话儿,赶紧抱住她道:“我心里眼里就你一个却要我上哪儿去?”
风清道:“我管你上哪儿去,只离了我这里便是。横竖有比我美貌、比我年轻、比我有情趣的可人儿绊住你,哪里还用得着问我往哪里去呢!”
终黎忧见她哭个不住早已是心疼得了不得,便道:“哪里来的这些歪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且说这话埋汰我,我整日里与大师习学佛法,哪有那许多事儿?不信,你检查检查。”
风清流着泪啐他一口道:“谁信你的那些……罢了罢了,你我终是无缘,还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说完便推开终黎忧往自己个儿下榻的地方去。终黎忧见她离了自己,便道:“你为什么这样对我?难道你对我不是原来那般了?”
风清决绝道:“不是了。原来的风清,你只当她死了罢。”说完便哭着往外跑,正巧遇见了刘婉萱和狄瑶,她们似笑非笑地道:“太太这是怎么了?可得自己当心着些儿,就是哭出一缸子眼泪儿,也医不好棒疮!”
风清也无心答言,只用手帕握着脸儿,道:“素绫、素锦、轻衣、轻罗,走吧。”
说完便自行离去,到了房里,素、轻四人并不敢劝,只在外守着,任风清一个人在屋里哭。
彼时,风清是姑苏的首富慕容家的三姑娘。凡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莫不惊为天人。因着伤春感怀,于一张花笺上写下诗句,阴差阳错地让百灵鸟带出了闺阁,才惹下如是祸端。她哪曾想到,会有人别出心裁地写了回书?
百灵巧传书,春闺寂寞人。
便只这一句话,便道出她的心声。不顾身边大丫头子们的劝解,日日对笺,心下百感交集中又添愁肠百结,成日里泪湿罗巾。她心知男女不可私传物事,可还是写到:“只缘感君一回书,使我思君朝与暮。”
百灵带回的回书道:“簪花小字诉情深,共伊一晤梦也真。”
那时的风清早为其魂牵梦萦,便立即回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回书人回:“愿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雨打,五百年日晒。”
这确是有个典故,风清恰恰知晓。
佛陀弟子阿难出家前,于道上见一少女,从此爱慕难舍。佛祖问曰:“尔心悦其若何?”
阿难答曰:“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但求此少女从桥上走过。”
于是,便将一腔痴情空负,与其曰定私奔。
那日日头极好,芙蕖盛放,人来人往中,其匆忙,其焦虑,其喜,其怒,其哀,其乐,交织在一起仿佛将前世今生都化作戏台上的一幕幕戏,你方唱罢我登场。
那时的她只道他叫做黎忧,并不知他复姓终黎,便误将黎姓的黎忧当作了终黎忧。
说来也是天意弄人,月老的红线系的不好,先让人结了缘,却又让人没法子相守。百灵能带的信笺本就小,终黎忧写下想要说的话儿时,余下的地儿也就只够两个字,又怎消将他名姓写完?
风清悄悄儿地到俩人说好的地界儿时,有白衣翩翩郎打马而过,其玉树临风,当真看迷了旁人的眼。她急急地喊道:“足下,可是黎忧黎公子?”
黎忧好看的剑眉微扬,似笑非笑,玉石般的脸儿此刻更觉动人了些。他只觉此事怪异荒诞,他家原是来姑苏同慕容家的三小姐议亲的,好容易躲过家里人出来会子踏青去,当街便被一个绝色的女子认出,真真的叫他没话说。但他还是谈吐雅致地应下,其姿容秀逸,叫风清暗自赞叹不已。
风清当日即喜道:“我乃慕容家排行第三的小姐,知君即来,忒避过家人前来相会。君果真不负盛名。”黎忧这才知,她是他未过门的妻。
于是,上门提亲,顺理成章的,她成了他的妻。
成亲伊始,自是新婚燕尔,羡煞了几位如花似玉的通房丫鬟。却不曾想,时日久长,再好的颜色也看得厌了,只剩了怨怅。
他开始频频出没于青楼酒馆,捧戏子,玩粉头,夜不归宿。即便回了,也大都歇在通房丫鬟的房里,很少应酬风清。
更甚者,他开始将外面的女子带回,要风清亲自采办纳妾事宜,刘狄二人便是那时进的府里。
从来只见新人笑,那曾闻得旧人哭?刘、狄二人的进府,让风清知道,她,在花容依旧之时,失宠了。好在二人虽然行事刁钻了些,却也并不敢冒犯于她。
风清却如何能甘心?她不信,他对她原是千依百顺的,立下海誓山盟也是心意拳拳的,怎地便到这般境界?于是,她又哭又闹,责他背弃誓言,怨他多情寄他人。黎忧对风清的那份心思早被生活磨淡,哪里会管她呢,也因如此,他心下的不耐与嫌恶更甚。
风清心下黯然,任绫罗锦衣四人怎么劝都没有法子放下。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做出一副万事与我何干的模样。她的一身傲骨不允许她再做下些事体来,自轻自贱的事做了一次便够了。
却说终黎忧,在相约之地等了许多时,也没见到风清,几天之后便听到慕容家的三小姐将要嫁与金陵黎家二公子的消息。他有如被焦雷轰过一般,万念俱灰之下,到慈济寺出家。因方丈说他尘缘未了,便只做了个俗家弟子,从那时起,寡欲清心。这事风清并不知晓,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风清,正在房中哀哀欲绝,隐隐约约竟听到有丝竹之音,在这微风轻拂,日光清明的时节。她用手帕子擦了脸,揽镜自照,只见镜中佳人眼儿肿的跟桃子似的,额上点的桃花颜色轻晕,身上的袒胸大袖衫襦微微褶皱,披帛早不知被她扔在何处。竟是,如斯委顿愁迷。
她哑着嗓子问:“何人在外闹腾?”
素锦道:“爷和两位姨娘吃茶作耍子哩。”直到轻衣去捂她的嘴,素绫瞥了她一眼,素锦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儿,她适才说得忒高兴了些。
轻罗戳素锦额头小声道:“好你个没良心的小蹄子!太太平日白疼你了,这会子还说这话儿,不是成心给太太添堵么!”
轻、素皆是风清从娘家陪嫁来的丫鬟的女儿,轻罗、轻衣是管事娘子晴碧所生,素绫、素锦是管事娘子晴紫所生。因着平日里风清待她们好,吃的、穿的、住的连平常人家的小姐都比不上,四人俱甚感念风清,是风清的心腹。轻罗司衣珍,素锦司茶水,素绫司膳食,轻衣司查探。
这厢素锦知晓自己说错了话儿,不敢再吱声儿,只留在门口守着,素绫、轻罗、轻衣俱散,各自去忙自己分内的事。
外边儿几个丫鬟的话风清自是听到的,她也不大理论,将自己拾掇了一番,才开了房门。素锦忙上前掺她,并不敢多说一句话儿。她不是个会说话儿的,怕说错了又白惹风清伤心,只小心伺候着。风清直往终黎忧下榻处去,到了时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在门外站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还是终黎忧觉察到,打开门来。
风清乍见终黎忧,没好意思的,只在里边儿的凳子上坐了。素锦自然被打发着在门外守着。待关上门,风清已走到终黎忧的身后将一双藕臂环上了他的腰,将脸儿贴在他的背上,强压下不适问他:“你怎生在慈济寺?”这缘故终黎忧原是说过的,但适才的风清犹未反应过来,自是不知,故而有此一问。
终黎忧苦笑:“那****没来,我只觉三魂七魄俱散,便来此处出家,因无上大师道我尘缘未了,便做了个俗家弟子。卿卿可不要嫌弃我才好。”
风清哽咽:“怎么会。”念及十多年来终黎忧因自己所受的苦楚,自己十多年来错用的情,心下一片凄凉。当真是:凄风苦雨为伊受,日煎熬夜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