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上回说到风清知晓终黎忧因自己所受的苦楚,直把泪儿簌簌地落,把情儿痴痴地诉。更恨十年韶光轻贱,只因一个错认,她便误当了路人作良人,让良人在外空受折磨,空受十年生离,十年苦别。
然流年飞逝,物换星移十度春秋,终黎忧对她的情意就当真半点儿未改?姑苏美人何其之多,青楼舞馆里,莺莺燕燕一个比一个娇;小桥流水旁,花花草草一个比一个新,他就当真为她守了十年?
想当年只凭花笺聊寄幽怀,以表情思,这其间即便有情又怎会深厚到令他如此待她?风清不是个听到什么便信什么的,自将此话一一道出。
终黎忧转身将风清揽入怀中,他此刻仍不敢相信,他日思夜想的佳人就在他的怀里,然而提及此话儿却又没好意思的,红了耳道:“我会些飞檐走壁的功夫,自是去看过你的。”
只是未曾料到,一个未谋面,便生生地毁了他们的一生。
风清念及这十年的苦楚,幽怨地问道:“那你如何不现身让我见你一见?”
终黎忧将风清揽得更紧,苦笑道:“你当我不想哩,这不是怕坏了你的名声么。”若是知道有今日,他怎么着都得见她一见的。
风清虽是见着了真的终黎忧,但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欢喜。女子嫁人,犹如第二次投胎,她……
往日家里的老人家都说,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命运这劳什子早是上天的司命星君写好的,半点违不得,却不曾想,如此戏弄于她,也不知是上辈子造的什么孽,换得如此一段有头无尾的缘!风清向来是个不信命的,她只知她自己个儿什么都没有,要是想要什么,都得自己个儿想法子挣,到头来却是……如今就算终黎忧不弃嫌她,她就能心安理得地跟着终黎忧么?
十年的时间,沧海桑田,他们都不再是当年情窦初开的公子小姐了,成家的日日人前欢笑人后落泪,心冷的宿宿餐风露宿寡欲清心。若是风清真的不顾一切跟着终黎忧浪迹天涯,这十年的距离能除得了么?
秦少游曾云: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此刻相拥而泣,自是难得,然物是人非,他们就像两个同样赶着路的苦行者,一直向前,从不曾变过方向的他们穷其一生也只一瞬的相遇。
风清用手帕子擦了眼泪儿,强笑道:“能再见你一面,也就够了,你……”她话未完又握着脸哭个不住“你……你要……好好生保重……凡事……多顾念……自己……卿卿负了你,只等,来世再报罢……”
终黎忧见风清哭成了个泪人儿,不由得想,他们这样做是真个就是对她好的?若是能的话,他情愿什么都替她受了,有多少眼泪他帮她流,有多少烦心事儿他帮她忧,有多少伤心哀绪他帮她愁,只愿她再莫像今日这般……只是这事儿,除开这么办着,他又能如何呢?他没有法子护她周全,也没有空闲嫌弃自己,只得强压下心中的苦涩道:“卿卿再莫说这话儿了,你好了,我自然就好了。”
风清估摸着自己进来的时辰有些长了,却仍旧依依不舍,偏素锦也在外喊道:“太太,轻衣姐姐着定儿过来传话说素膳已备好了。”她粗粗整了整仪容,含泪道:“我且去了,你,自己个儿多保重些儿。”
终黎忧伸手又将风清拉入怀中抱了会子,方道:“如今能见你一面儿,我也就放心了。”
风清出了门儿,缓着步儿往回走,这日又正好是八月十五,皓月当空洒了银辉,在这暮色将至之时,倒也别有趣味儿。只是这趣味儿再好,见着败坏兴致的事儿,也便是不好的了。
风清正走着走着,就听见隐隐又说笑声儿传来:“什么时候那母老虎去了才好呢,爷就把狄妹妹扶了正,强似那个母夜叉。”
只听黎忧说道:“若不是无上大师说那个母老虎有镇宅旺夫的命格,我又怎会容她至今日?”
风清顿时一口气上不来,一个趔趄,差点子晕了过去,好在有素锦扶着,倒也无甚大碍,只她想及良人为她苦度十年,她亦因那挨千刀的杀才苦了十多年就一阵儿一阵儿地心疼,她的下半生,真个要对着个原应是陌路人的花心浪子以及满院的莺莺燕燕么?她以为黎忧便是她的黎忧,所以她用计要害狄瑶,却不知她的黎忧原是叫做终黎忧。直到今日,她才知她的伤心,一直都为错了人,她的怨,也都错作为了。回到房里,风清的气力似已用尽般,让轻、素四人扶都扶不住,好在终黎忧及时赶来,将她打横抱往里间安置在床上,他心疼地看着双眼紧闭的风清只有进的气儿,没有出的气儿,急声喊道:“大师!快看看内子,快!”
早在外候着的无上忙进来,探了一探道:“施主请先坐在一旁,这时尊夫人的气息最弱,最好根治的。”
终黎忧没有法子,尤为不舍得让开,那双眼睛却从未离开床上那虚弱的人儿。
小沙弥将早备好的蒲团放在地上,无上盘坐于其上,敲着木念鱼道:“十年执念十年苦,十年执念十年怨。十年执念十年空,十年执念为阿谁?本是黄土垄中收白骨,却为执念难安动哀情。当年事有当年人,当年事有当年断。何苦苦执今不放,枕边良人夙夜忧。”念完此段,又念了几卷经咒,风清的脸色才缓和下来,开始有了红色的光晕。约摸三十三个时辰过去,风清将才醒来,却见终黎忧侧躺在她的身旁,眉头紧皱,唇色泛白,下巴生了好些胡茬,看上去甚是憔悴的模样,风清凉凉的手指抚上他的眉心。
终黎忧一睁眼,风清便问:“狄瑶呢?”
翌日,桃花坞,后花园。
秋日,秋阳凉凉的,就像风清的手指,四季不变的凉。此时此刻:秋高风起兮气爽,丹桂飘香兮馨芳。淡菊曳起兮沁幽,煦阳和暖兮明透。语笑言谈兮嫣然,兴之高兮话旧年。
“瑶,婉萱,苦了你们了。”风清微微地一笑。
素锦着小丫头子定儿、桃儿沏了上等的明前龙井,素绫亦让另两个小丫头子水儿、墨儿上了些蜜饯和果子。
狄瑶和刘婉萱相视一笑,道:“清儿,可喜可贺,你总算是回来了。你这一病就是十年,时好时坏的,辛苦的倒不是我们,黎忧可是被你折腾惨了。”
说曹操曹操便到,一袭白衣的终黎忧从一旁曲曲折折的石子漫成的甬路走来,玉树临风的模样看得风清一羞,却也没低下头,而是淡淡地将眸光迎上去。他朗声轻笑:“又在胡吣我什么?卿卿心悦我至此,我可是乐坏了。”
风清的手指只管绞弄着手中的手帕,臻首低垂,因为她的疯病,可把身边的这么些人给折腾了个够呛。
这因由倒是为何?
却要从当年慕容老爷已故的老太太说起。
那一年,慕容老爷,即慕容弦,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因生的面如冠玉,不知惹得多少闺中女子害起那单相思的症候来,他又是个温柔体贴、惯能陪低作小的人物,又有几分才干,肯与人嬉戏,便在那一年随父上京之际有了那张冠李戴的百灵传书之事。
风清先母原是户部尚书家嫡出的千金,自小便娇生惯养,若说旁人如她那般从小儿就被捧在手心儿里长大的必然有股子骄纵之气,偏她是个温柔似水的,又得了国寺里的大师一清方丈的眼缘,送了她一只好动的、声音又好听的百灵鸟儿,说是这只鸟虽看着是百灵鸟,实际上却是被施了个什么咒才化成如斯模样的青鸾,能助她结一段善缘,可得三世与良人相守。故而她写的些闲诗被青鸾带出,到了容弦手里,容弦原是江湖人士,却惯弄风月,是以因着一来二去的回书中两人都有了心思,一个非君不嫁,一个非卿不娶。但风清先母乃尚书之女,婚姻之事应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尚书家怎会容这伤风败俗之事发生?于是两人也不敢让人知道,只约好在城外的十里长亭相会私奔,浪迹天涯。
事情便如上所述,原本是好生让市井之人赞叹的好事,不曾想就因慕容弦之过生生的酿成了苦果。
慕容弦之父是驻于姑苏的巡抚之子,与户部尚书一起中的进士,关系非比寻常,便在当年约为姻亲,此次慕容弦到都城,也是为了此事。
成亲之后,风清先母与慕容弦提及这传情达意之事,慕容弦方知这场风花雪月的情事。一恼之下,冷落了风清先母,因她是户部尚书之女,又碍于慕容老太爷,便也不好太过。偏生风清从小儿就是个知事的,晓得她父亲不喜她们母女,又得其母真传,书看的不少,又是个过目不忘的,又是个好思量的,料到外祖不在之后自己和母亲的日子不会好过,早偷偷地跟慈济寺里的偶然遇见的一位高人学了些内家功夫。后来才知,这位高人曾叱咤江湖,因了母亲。才……
风清和终黎忧亦因青鸾相识,只非传信罢了。因着慕容弦年少时颇有些愤世之态,嫉俗之言,早就分出府来自己经商过活。而终黎忧的身世亦有些不方便摆在眼前分说明白,于是终黎忧和风清二人便私奔,去浪迹天涯,结识了不少的英雄好汉、江湖儿女。狄瑶秦楼夫妇和刘婉萱周颐夫妇便是在那时与他们结为挚交。
原本都是好好的,风清想着父亲并不在意其母,便暗里想着要接她出来,却不想,风清先母因知晓了风清的师父容弦才是她当年的心上人,在女儿离去之后终于放下了对人世的牵挂,与世长辞,风清知晓后,便得了疯病,十天里倒有七天总想着自己就是其母,黎忧便是其父,府里的其他人不是下人就是姨娘通房。好在有十天里也三天是清明的。
时光似是弹指一挥间便已成永远。十年,她疯了十年,终黎忧也不离不弃地照看了她十年,如今,刘婉萱和狄瑶早已为人妻为人母,她亦和终黎忧育有两子,长子黎荇,次子终黎珩。
“荇哥儿珩哥儿两个到哪儿去了?这会子过去了还没见着。”刘婉萱奇道。
狄瑶轻轻地摇了摇手中的团扇,笑道:“这还用说?定是被清儿拘住,不知在那旮旯用功读书呢。”
刘婉萱撇嘴儿:“咱们原是江湖人士,原该大碗儿吃酒,大块儿吃肉的,这么着没的拘坏了他们,将来只怕就成书呆子了。”
终黎忧凤眼微眯,看了刘婉萱一眼道:“合着我和卿卿原是书呆子哩,刘女侠坐在这里,没得辱没了刘女侠。”
刘婉萱得了终黎忧的眼神儿,心里一颤,道:“我可没这么说。又不是我家的孩子,各人心疼各人的罢。”
风只坐着,并不怎么理会,这会子却插话儿道:“多叫他们学些,磨磨气性儿,将来行事才不致鲁莽。在江湖中也能立足”
狄瑶笑:“这好大的日头里我们却来说这个,好没意思。该了的事儿是时候了了,欠下的债也是时候还了。清儿,当年令堂之事可是如我们敷衍的那般?”
“是也不是,当年慕容弦对先母可不像黎忧这般。先前我们所敷衍的毒蛇之事,原是我算计你们的,然当年之事却是先母被她们与慕容弦合起来算计了。”风清淡淡地道。
“哦?那两个劳什子姨娘可还在?”刘婉萱摩拳擦掌,问道。
终黎忧伸手握紧了风清的,道:“管她们在不在,这债总是要去讨的。”
风清但笑不语,狄瑶自去思量。刘婉萱却是着急:“真不知你们这两个冷冷清清的锯嘴儿葫芦是怎生做了夫妻的,大夏天的生生的叫人觉着冷得瘆人。”
风清道:“轻罗,去给刘女侠拿手炉来。”
轻罗虚应了,却不动身,这样的事儿在风清好的时节里是常见的,刘婉萱总被自家的爷和太太气得跳脚。
刘婉萱气急,却听狄瑶道:“这会子着急也没甚用,慢慢算计着罢了。”
终黎忧轻笑:“嫂夫人说的是。这事只等周兄和秦兄回来再议,是再好不过的了。”
刘婉萱呷了口茶,站起身来喜道:“果真?周颐和秦楼两个就要回来了?怎地不早说。我得去拾掇拾掇为他们接个风什么的。”
狄瑶微微一笑,掩嘴儿笑道:“你这个泼皮破落户儿的模样,要早说了还指不定得怎么闹,瞧着这日头,午时就要到了,也是时候了,这桃花坞里,揽月亭的附近的沁凉亭造的好,一年四季都有水从顶上自流下来,用的却是暖阳湖里的水,好不凉快,三爷早吩咐下人在沁凉亭备下好酒好菜,还不快坐下。”
终黎忧由得她们姐妹三个说着话儿,自己去张罗坞子里的大小琐事。虽说风清不爱答言,听着她们说话儿,也叫她高兴些儿。
果不其然,终黎忧的小厮白鹤便央了小丫头子水儿告诉素绫,周秦二人已回,于是狄瑶带着服侍她的青湘,刘婉萱带着身边伺候的云湘,风清带着轻衣往沁凉亭去,其余的人都各司其职,自有人将饭菜与她们送去。
却说风刘狄终周秦六人在沁凉亭里吃酒,又是猜拳又是行令的,不必赘述。有一件事儿却是不得不提,原来终黎忧原是一个大官在姑苏置的外室所生之子,不知怎地,听说这个大官也有三子二女,两个女儿不知怎么样,那三个儿子却是不成器的,是以这个大官开始找寻终黎忧,要把他带回去,还给他定了一门亲事。
终黎忧和风清两个听了却是冷笑,终黎忧时即过而立之年的人了,如今这样一闹,是要他停妻再娶?这糊涂的官老爷只当人人都稀罕不成?这事终黎忧也只按下不提,当下最紧要的,还是将风清先母之事了结。桃花坞在姑苏城外,离城内不远,恰好三日后便是六月二十一,慕容弦的寿辰,风清和终黎忧老早就备好了寿礼。
是时候去拜会拜会了。
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两番麻烦两番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