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韬当了市府办的主任,但工作内容却没有明显的变化。鉴于万长卿对张德禄异常器重,李文韬只好顺其自然,仍然让张德禄跟随万长卿,他只是跟另一个副主任对调了一下,他负责联系常务副市长欧阳一民所分管的财政、工业、交通、城建口的工作,秘书科仍然由他兼管,也就是说,起草文件报告、讲话材料什么的,仍然是他李文韬的分内事儿。这就掉了个个儿,第一副主任张德禄跟市长万长卿,主任李文韬跟随常务副市长欧阳一民,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张德禄是主任呢。李文韬虽然觉得别扭,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谁让自己是个“没娘娃”呢?偶尔闲暇下来,李文韬会翻翻《忍经》,琢磨琢磨欧阳一民的“刺猬”——真有意思,欧阳一民竟然会喜欢刺猬,而且还郑重其事地挂在办公室的墙上。有时候,李文韬会想,自己会不会也成为一只刺猬?也许会,也许不会。但有一点是非常肯定的,自己肯定远远比不上刺猬,刺猬有一身锐利的刺,进可攻退可守,自己呢,什么都没有,你没有可供进攻的武器,也没有可供防守的甲胄,你能怎么样?古人总结的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大概就是李文韬现在这个境况。
这一天,秘书科的小张陪着一个人进来了,李文韬抬头一看,竟然是市一中的校长。这个校长姓佘,中等个子,戴个眼镜,很斯文的样子。想起陈小瓷从学校带回来的谣言版本,李文韬心里一阵厌恶,但又不得不露出笑脸,谁让自己老婆在人家手底下混饭吃呢,何况还真不能怪人家,谣言又不是人家捏造的。
小张说:“李主任,佘校长找您。”
李文韬站起来,伸出手说:“原来是佘校长大驾光临,怪不得陋室蓬荜生辉呢!”
佘校长抓住李文韬的手使劲儿摇了摇,说:“哪里哪里,早就应该来恭贺李主任的升迁之喜,可是工作实在太忙,没抽出工夫,罪过罪过。”
李文韬心道,不愧是校长,一张嘴就满口的文人酸味儿。李文韬语带讥讽道:“我这个主任又不是佘校长您屙屎屙出来的,何罪之有?”
佘校长一张脸立马涨得通红,嘴巴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李文韬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刺耳,马上改口说:“开玩笑,开玩笑,佘校长请坐,小张,给佘校长倒茶。”
佘校长马上堆起一张笑脸,连说:“玩笑,玩笑,李主任真会开玩笑。”
二人闲聊了几句,李文韬估摸着对方准有什么事儿找他,就直接问佘校长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找他。
佘校长连说:“没事儿,没事儿,就是看李主任下午有没有空儿,想请李主任出去坐坐。”
李文韬本不想答应,但碍于对方是自己老婆的上司,就说:“这样吧,下午我来安排,略备薄酒,请佘校长坐坐。”
“岂敢岂敢,还是我来做东,宴请您李主任吧。地方我已经定了,就在万盛酒店。”
李文韬心说,这个佘校长别是给自己摆什么鸿门宴吧?万盛酒店的标准,一桌没个两三千,恐怕下不来,心里有些不想去,就推托道:“这样吧,改天,我和小瓷宴请您和嫂夫人。今天就算了,下午还有个会呢!”
佘校长说:“没事儿,会您照开,我们等您就是了。”
“你们?”李文韬有些狐疑。
“是这样的,我有个亲戚,也在政府部门工作,他想认识认识您。”
李文韬知道八成不是什么好事,但他跟这个佘校长很少打交道,人家专门来请自己,又是老婆的顶头上司,不好再找借口推托,只好勉强答应下来。
挨到下午下班,李文韬带上小张去了万盛酒店。万盛酒店是一家四星级酒店,奢华高档在雎阳是数一数二的。经常去万盛酒店消费的人群无非两类:一类是老板,有钱的主儿,以矿老板居多;一类是当官的,不用自己掏钱的主儿,以有人埋单的领导和有签单权的领导居多。李文韬也常去,他是属于那种有签单权的领导,但李文韬去大多属于接待任务,别看一个小小的市府办,每年的接待费就有数百万之多。接待是张德禄的长项,加上又跟的是市长万长卿,所以,接待任务最繁重的反而是副主任张德禄,而不是他这个主任李文韬。市一中的校长是那种既有人埋单也有签单权的领导。听人说,每年想上市一中的学生多得挤破头,你分数到线了,还得求人家收下你,否则免谈,而这个佘校长,据说光每年春节去给他拜年的人就排成长队,比给市委书记、市长拜年的人还多。
进了包间,佘校长和一个中年人早已等在里面。细一看,竟然面熟,敢情是那个胖胖的中年人——就是陪李文韬坐电梯坐到九楼又折回去的那个。中年人很热情地握住李文韬的手,久久不肯放开,连说李主任能够光临就太给他面子了。
李文韬只有打哈哈的份儿。
佘校长介绍说:“这是孩子他舅,姓王,叫王大中。”
敢情是佘校长的大舅哥。李文韬心里嘀咕,今天的这个饭局别是个鸿门宴吧?就多了一份儿心思。
王大中四十多岁,人长得富态,白白胖胖的,一笑,满脸的肌肉堆成一堆,好像连皱纹都在笑。经过佘校长的介绍,李文韬才搞明白,这个王大中原来在市信访局工作,是办公室副主任,也是写材料出身。信访局在市政府办公大楼的六楼办公。李文韬心里觉得好笑,觉得这个王大中也真是的,自己刚提拔为主任那天,就陪着自己坐电梯坐到九楼,然后再折回六楼去上班。
说是饭局,实际上也就只有他们四个人:佘校长和其大舅子王大中,李文韬和市府办的小张。
开场白是佘校长说的。他站起身,举着酒杯,很是郑重其事地说道:“今天能够请到李主任,是我莫大的荣幸。李主任是我们雎阳的大笔杆子,才华横溢,学富五车,加上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大中啊,你要多向李主任学习。我先干为敬。”说着,“嗞”的一声,一杯五粮液就下肚了。
佘校长的开场白说得很严肃,不像是在饭局上吃饭,倒像是在会议室里作报告似的。李文韬感觉有些压抑,就开玩笑说:“佘校长,我怎么听着好像是在给学生训话呢!”
大家听了就忙相互敬酒,气氛就轻松了些。佘校长谈到这两年一中的高考,大摇其头。他说:“李主任,你不知道,咱雎阳地面上,当官的多,有钱的多,这些个主儿的公子少爷,别的不会,花钱、打架却个顶个儿。雎阳的学风就是让这帮小子给带坏了啊。一中也就是硬撑着,但也撑不了多久了。这些人的子女,你敢不收?不收,对不起,你就得挪窝儿。李主任,难啊!”
看着佘校长接连摇头感叹,李文韬端起面前的酒杯,对佘校长说:“是挺难的,‘放空费’都得你掏。”
其他人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连佘校长自己也笑得喘不过气来。
有一年夏天,晚上,佘校长尽职尽责地在校园四处巡查,听到校门口有喧哗声,立马赶了过去。只见一个穿着暴露的女人站在学校大门口儿,做泼妇状。佘校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一问保安才知道原委。也不知道是哪个主儿从洗脚城叫了个按摩女过来,人家到了,又没胆量出来迎接,把人家晾在了那儿,按摩妹也不是善茬,张嘴就开骂,谁上前劝阻就朝谁开炮,吓得保安们没人敢上前去。这时已经快下晚自习了,佘校长怕学生围观,影响不好,就跟她商量,生意没做成,适当付她些“放空费”,让她走人。那女人说,行啊,五百。佘校长疼得牙痒痒,但也只好乖乖地递过去五张大钞。结果那女人不地道,把钱往乳罩里面一塞,手一伸说:“还有误工费呢?”佘校长不干了,硬声说,找你这样的小姐,一晚上也才几百块钱,连人都没摸一下就付你五百块钱的“放空费”, 怎么着,想抢劫啊?那女的这时很妩媚地一笑问他想摸吗?不待佘校长回答,立马又恶声恶气说,回家摸你妈的去!佘校长气得没办法,手指着对方咆哮,你,你,你,缺娘少教,哪个班的?把班主任给我叫来……那女人却早已一溜烟跑掉了。
这个典故在雎阳地面上很具人气,“放空费”一词也成为雎阳民间方言里面颇具独创意味儿的俚语。
李文韬打趣道:“佘校长当时肯定是气糊涂了,怎么不叫110,却让人叫班主任?怎么,学校也有小姐培训班吗?”
佘校长讪讪地不知说什么好。秘书小张接着李文韬的话茬说:“人家说,市一中培养的女学生,没姿色的才考大学。”
王大中不敢开妹夫的玩笑,连说,谣传,谣传。
后来扯到上学难的问题,佘校长更是感慨万千,说也不知道咋整的,国家计划生育搞得越紧,人口就膨胀得越厉害,开学的时候,家长找,学生找,老师找,当官的找,亲戚朋友找,不是这个要转学,就是那个要插班,烦死了,害得自己家里办公室都不敢待,在柴房里躲着。
王大中附和着说,是啊是啊,计划生育越搞,人口还真越多。
烦归烦,你要人家撂挑子休息去,对方肯定不干,收入高啊!怎么说,学生的钱最好赚,坐地收钱,还挤破头的,一中这几年的效益真是好得没法儿说。
酒酣饭饱之际,佘校长和王大中这才扯到正题。
佘校长说:“我的大舅子也是写材料出身,想到您身边去效劳。”
王大中赔着笑脸说:“李主任,整个市府办,我最佩服的就是您了,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我呢,四十多岁了,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副科长,老婆天天数落我,说我没出息。我想呢,去您李主任身边,离市领导近点儿,进步快点儿。”
李文韬口里不说,心里却道:“离领导近点儿,也不见得就会进步快。像王大中这个年龄,再去市府办已经没有任何优势,年轻的大学生在市府办一抓一大把。”但又不好明说,故沉吟了一会儿,说:“换个新单位,就得从头做起,重新营造自己的圈子,你在信访局工作多年,有一定的人脉,放弃了太可惜。”
佘校长和王大中面面相觑。
“这样吧,你说说具体情况,我帮你琢磨琢磨。”
王大中的情况还真没什么特别的,毕业于一个小中专,自修了大专和本科,由于经常给报纸写些豆腐块文章,被提拔做办公室副主任专门整材料,至今连党员都不是,说是递过两次入党申请,没见回音。
李文韬觉得难办,犹豫半天,记起《参考消息》上的一则新闻,说是中央鼓励党外人士参政议政,在一些省份开始搞试点,提拔一些党外人士和其他党派人士担任领导职务。李文韬说:“既然不是党员,咱们就在不是党员上下工夫。最近,我发现有些省份在搞试点,一些非党人士被提拔担任领导职务,说不定很快就会在全国推广。党外人士的任命,由于竞争者少,有一个好处是可以越级提拔,像你,副科级,可以直接竞争副处级,当个副县长或是副处长什么的。”
王大中的眼睛立马放光,连问:“真的?是真的?”
李文韬也吃不太准,迟疑着说:“可能吧。”
这时,有人进来敬酒,是一家建筑公司的小老板。李文韬明白,这才是真正埋单的主儿。几个人推来让去,互敬了一圈,这才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