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长卿带着张德禄直奔省城。万长卿先回了一趟家。万长卿的家很简单,儿子在外地上大学,家里只有老婆和保姆两个人。别看万长卿在仕途上春风得意,家庭生活却让他伤透了脑筋。万长卿的老婆得了一种怪病,无缘无故地浑身发软,面色煞白,经常盗汗、低烧、腿脚无力,厉害的时候连站立都成问题,陆续去了好多家大医院检查治疗,但都没有明确的诊断结果,也拿不出好的治疗方案。万长卿的老婆只好常年累月地坐在轮椅上,保姆在身边照顾她的吃喝拉撒睡。
万长卿到雎阳当市长后,一次下乡,偶然见到一位老中医。那位老中医在当地素有“民间扁鹊”之称,尤以治疗疑难杂症见长。万长卿内心一动,抽空带老中医回了一趟省城。老中医经过详细的望闻问切,为难地摇了摇头,告诉万长卿,说他妻子的情况看起来很像民间老百姓常说的痨病,痨病实际上就是肺结核以及由肺结核引起的发热盗汗体虚等并发症,在现在这个年代几乎算不上什么大的毛病。老中医当时很客气地说:“万市长,恕老夫有心无力!”
万长卿并不特别失望,想想看,北京上海大医院的那么多专家会诊,都束手无策,一个山野乡村的土医生,又能有什么好的办法?
在由省城返回的路上,老中医几次欲言又止。直到把老中医送到家门口,市长万长卿准备离开的时候,老中医才鼓足勇气,告诉万长卿,有一个土方子,也许会有点儿作用。老中医告诉万长卿的土方子很简单,就是找新鲜的紫河车,放在土制瓦罐里,用木炭火慢慢地炙烤,火不能大,经四十八小时后,把炮制好的紫河车研磨成粉,一日三次,每次一调匙,开水冲服。所谓紫河车,实际上就是刚出生婴儿的胎盘,据说是大补之药。在民间,老百姓对这东西都是有忌讳的,没有谁家愿意把自己孩子的胎盘当药来用,而是拿回家埋在院子里的树底下或者炕头的地板底下,总之,要沾地气,认为这样自己的孩子才会健康地成长。作为一市之长,找紫河车易如反掌,短时间内就制成了一副研磨成粉的胎盘。还真有点儿效果,首先是不再盗汗了,接着低烧也退了,手脚多少有了些力气,这让万长卿大喜。接连吃了几副胎盘,但效果仅止于此,再不见任何改观,站立仍然成问题。万长卿觉得没了指望,就给妻子停了紫河车的药。谁知,药还不能停,一停,低烧、盗汗、腿脚无力等各种症状立马再次出现。这让万长卿很无奈,一个有着八百万人口的大市,他可以管理得井井有条,但面对妻子的病,万长卿只有摇头兴叹的份儿。
胎盘这个东西不见得多么贵重,但容易引发人的各种猜想。万长卿不想在这些琐事上授人以柄,他想找一个稳妥的渠道,给妻子长期提供胎盘。他首先得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其次,这个人还得有可靠的渠道弄到紫河车,再次,这个人还得口风紧,不能咋咋呼呼太过张扬。万长卿把目标锁定了张德禄,原因是张德禄的爱人就在市医院的妇产科工作,弄新鲜的婴儿胎盘,是再简单不过了。
事实证明,市长万长卿选对了人。张德禄每隔半个月,就会把一副研磨成粉的胎盘送到万长卿家中,数年来从未间断。这让万长卿很放心,也觉得让张德禄费了心思,就总想给张德禄一些回报。万长卿知道张德禄要的是什么,所以不待张德禄开口,他就把原来的市府办主任打发到省厅去了。结果事与愿违,阴差阳错地让最不可能当主任的李文韬当上了主任,同时跟书记刘定国的关系还僵了起来。万长卿的火没处发,只好冲着李文韬去了,这个人我不用总可以吧。在市府办,李文韬算是被冷冻了起来,市长不待见他,有啥事都是张德禄出面张罗。
这次来省城,一是万长卿老婆的胎盘药快没了,二是有些关系需要打点打点,别人来他还不放心。
万长卿需要打点的关系,是分了等级的:排在第一阶梯的,当然是省委书记和组织部长,这些领导,已经不在乎你送什么钱物,只要你勤汇报,多在他们面前露面就行了;排在第二阶梯的,主要是一些要害部门的头头,比方说,财政厅厅长、国土厅厅长,一个管钱袋子,一个管地皮的审批,都得罪不得;还有省委组织部干部一处的处长、副处长们,专管地厅级干部的考察任用等工作,别看只是个处长、副处长,官不大,但像万长卿这样一级的干部还不敢得罪人家,这些人,没本事提拔使用你,但如果想让你的提拔任用泡汤,却是易如反掌;还有就是省委书记和组织部长身边的秘书,这些人是自己接近领导的桥梁,更不敢马虎;排在最末阶梯的,就是给领导和要害部门头头开车的司机,这些人,时不时给点儿小恩小惠,说不定哪天就可以起点儿作用。万长卿每次回省城,都会和自己记事本上排在第二和第三阶梯的关系户联系一下。当然,这种联系很有策略。财政厅和国土厅的厅长、干部一处处长、领导秘书,他会亲自上门,送些梅林产的高档茶叶和烟酒之类,偶尔分批次约出来坐坐,吃吃喝喝,泡个脚唱个歌儿什么的;副处长和司机们,倒不需要万长卿亲自出面,由张德禄和自己的司机出面打点,送点土特产之类的,只说是万长卿委托的就行。
在家里挨到天黑,万长卿就带着张德禄出去走动相应的人家,该送东西的,该套交情的,一丝不苟。等一圈转下来,时间已经是晚上9点半。万长卿默默地抽了一会儿烟,挨到9点40分,他给省委书记卢家达的家里打了个电话。电话是保姆接的,保姆说书记不在,还在省委开会,有什么事让他明天去办公室说。
电话挂了,万长卿久久没有从耳朵旁边收回手机。今天是周六,省委需要开的会早在晚上8点40就结束了,他问了司机,卢家达是9点20到的家。现在,人家说不在,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卢家达不愿意见他,至少不愿意在家里见他。万长卿给卢家达当过秘书,每天接送卢家达上下班,领导家里他是常去的,对卢家达家里的每一个人包括保姆都很熟悉,保姆还是他托人找的,但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他是一市之长,不能轻易闯到领导的家里去,得请示,同意了可以去,不同意就不能去。
万长卿点上一支烟,默默地抽着。张德禄和司机不敢说话,坐在车里大气儿都不敢出。接连抽了好几支烟,万长卿才吩咐开车。
第二天是星期天,但对省委书记卢家达来说,星期天跟平常的日子没有什么区别。一大早,卢家达就在秘书的陪同下来到了省委大院。省委办公厅专门设置了一个接待室,凡是来找领导的人,一律先在接待室登记,然后由相关工作人员根据各个领导的空暇时间统一安排。省委书记卢家达路过接待室的门口,看到等着见他的人已经排成了一长溜儿。在这一长溜儿人当中,就有雎阳市的市长万长卿。万长卿在见卢家达的事情上从来不敢马虎,所以,早上7点多,他就候在了省委大院门口,接待室的工作人员一上班,他就成了第一个被接待的人。第一个被接待的万长卿却没有第一个被召见。先被卢家达的秘书叫进去的是一位厅长,半小时后,一个地级市的市委书记被叫了进去,20分钟后,另一位厅长被叫了进去,再后来,又进去了一位市长。始终没有轮到万长卿,万长卿也始终端端正正地坐在接待室的沙发上。
省委书记需要见的人很多,想见省委书记的人也很多。所以,一直到12点钟,接待室里的人卢家达还没有见完。卢家达下午有个会议,这些没有被叫到的人,就只有等星期一了。这些人当中,自然有万长卿。其他人都陆续离去,只有万长卿还正襟危坐在接待室里,他要等省委书记卢家达离开以后才离开了。这是万长卿的习惯,尽管他心里很窝火。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卢家达对自己的态度,让他有些意外。但他还必须坚守某些东西,否则,失去了这棵大树的庇护,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可能在雎阳的官场上叱咤风云。
12点20分,卢家达走出了办公室,秘书夹着公文包跟在后面。路过接待室门口的时候,万长卿赶紧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但没敢走上前去打招呼。秘书小声地对卢家达说:“雎阳市市长万长卿等了一早上。”卢家达“哦”了一声,没再吭声。走出了几步,回过头来向万长卿招招手,说:“长卿一起走吧。”
万长卿赶紧快步跟了上去。
卢家达住在解放路,那里有一个专供省领导居住的小区,清一色的青砖小楼,独院,环境清幽。万长卿曾经是这里的常客,但现在,身为一市之长,他却必须慎之又慎,不经召唤是不能随便跑到这里来的。在接待室待了一早上,万长卿的心情原本是很悲壮的,他有种被人绑在刑场上即将临刑的绝望感,面对死亡的那种孤独、绝望、无助……自己曾经的领导,一手培养自己的领导,现在对自己视而不见,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灰心和绝望的呢?要命的是,这个领导现在还是A省的一把手,手里还掌握着自己的那顶官帽子:人家乐意了,官帽子就是你的,说不定还会赏你一顶更大的帽子;人家不乐意了,对不起,这顶帽子就不再属于你,人家随时会从你头上收回去……唯一的解释是,卢家达对自己有意见了!省委书记对一个市长有了意见,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市长的政治生命有可能到此结束。万长卿就那样惶惶然却又故作镇静地在接待室坐了一上午,直到卢家达的一句“长卿一起走吧”,才让万长卿如蒙大赦,暗自松了一口气,悬在心尖上的那块石头稍微往实处落了落。
万长卿陪卢家达一起吃午饭,在饭桌上,卢家达几乎是一语不发,万长卿也就不敢吭声,闷头吃饭。
吃完饭,卢家达和万长卿进了书房。卢家达说:“长卿,说说吧,下面情况怎么样?”
万长卿把雎阳市的主要情况简要地汇报了一番,没敢说自己的成绩多么多么大,只是摆了一通困难。
卢家达说:“谁都会遇到困难,关键是你能不能解决困难,怎样去解决困难。雎阳的情况我不是不知道,矿区经济条件尚可,各种矛盾也就相应地比较集中。但有一点,再大的困难,再大的矛盾,都得解决,因为你是市长,你是父母官,你不是去看热闹的,所以不要在我面前诉苦。下去三年了,成绩呢?你想让老百姓认可你,让党认可你,就得拿出你的真金白银来,扎扎实实地为雎阳干点儿实事。”
万长卿不住地点头,他不敢再说什么。
卢家达问:“你对今后的工作有什么想法儿?”
万长卿说:“因为考虑到雎阳经济以矿冶产业为支柱的单一性和矿产资源的不可再生性,我们这届班子决定在招商引资上下大力,以扶持和发展可持续发展的高科技企业为主,具体的想法呢,就是建设一个雎阳新工业园区,打造一个经济平台,引进南方的高科技企业和高成长性公司……”
卢家达微微点头,他说:“长卿啊,能考虑到这些,说明你这个市长还是称职的嘛。锰矿是雎阳的经济支柱,但总有挖完的一天嘛,矿挖完了,雎阳怎么办?经济危机来了,矿石积压在那里,卖不出去,又怎么办?经济要搞活,俗话说,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我看,雎阳的经济就把鸡蛋放在了一个篮子里嘛。建设新工业园区,好,有个长远的发展目标,眼睛朝外看,别老盯着山旮旯里的那些个石头,引进高科技企业和高成长性公司,很有想法嘛。我只强调一点,招商引资,得动真格的,别玩虚的,而且得有诚意,不能把人家死拉硬拽弄来了,又晾在了那儿,死不死活不活的……那个什么公司,万盛,对,万盛房地产开发公司,当初就是雎阳招商引资来的嘛,我看万盛在雎阳发展得挺好,应该好好推广他们成功的经验,让其他企业放下思想包袱,有信心来你们雎阳投资做企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