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皓若那日醉后乱性,虽说知晓那人不是娄丽娘,而是娄环环,但也觉回味无穷。又想自己不是那等禽兽之人,更有古人云一日夫妻白日恩,因此倒将娄环环牵挂起来。
恰今日苗夫人放他出门轻快轻快,他瞧着娄家的轿子过来,于是一路跟着,果不其然,在一扇门后,瞧见了神情慵懒的娄环环。
环环望见苗皓若,心里自是欢喜,只是不敢过去与他说话,那边苗皓若早听人说环环夫君乃是痴傻之人,心里早为环环不值,因此望着环环的眼神更加怜惜。
环环犹豫之后,指着街头打更之人竖起两根手指,苗皓若心知她说的是二更,点了点头。
瞧着有人唤苗皓若走,环环心里不舍,瞧着他远去,叹了口气,就瞧见自家痴傻的夫君坐在她身后发呆,啐道:“好死不死的,坐人身后做什么!”骂完了,就进了屋子,心道来了此地也好,比起娄家人多嘴杂,此地关了门,只有她,一个傻子,并两个丫头,正便宜她行事。
是夜二更十分,苗皓若从家里翻墙逃出,来到西门家西墙边,敲了两下门,听到门后有动静,随后门开了,见是环环,心中大喜。
随着环环进屋,又见着一个丫头布置酒菜,于是望向环环,环环道:“大明光,小明光是跟了我许久的,我的事她们没有不知晓的。”
苗皓若心道大小明光应当便是人常说的红娘等人,于是对大小明光一拱手,请她们喝了两杯,见两个丫头识趣地避到一旁屋子里,就与环环共诉相思之情,待过了三更,起身告辞,出了小门,望着西门家院子,忽想若是叫环环穿针引线,他与娄丽娘的好事也就指日可待了。于是心里越发得意,忽又想瞧着环环今日望他的眼神,此时还须徐徐图之,以免叫环环嫉妒起来,到时连累了娄丽娘就绝非他本意了。
第二日,娄丽娘瞧着环环粉面含春,不时痴笑,也不去管她,因想到环环如今在她家中,若是出了事,少不得要牵连到她,于是暗中吩咐常二家的仔细盯着,若有个风吹草动,便来向她禀报。
苗皓若本是不容易出门的,因此常二家的一时也瞧不出个究竟。
那边厢,娄七被西门轩请来照应丝绢铺子,娄七家中无人,便叫流楠买了些熟食酒菜,来跟娄丽娘道谢。
娄丽娘瞧着流楠的神态,见她身上的浮躁去了,人却显得比鹦鹉画眉几个更沉稳,因笑道:“新近七舅是要劳累一些了,可怜你跟着他也要受累了。”
流楠道:“多谢夫人看顾,不然奴家与七舅怕不止是要受累了。”
娄丽娘笑道:“此时累一些,等着铺子开起来,自然有你的好日子过。”
流楠笑笑,虽是出了西门家后第二次上门,但瞧着娄丽娘心无芥蒂模样,况且她此时与头回惊弓之鸟一般的人心境又是不同,于是大着胆子问:“夫人当真不记恨奴家先前所为?不怕奴家暗中使坏,挑唆七舅给夫人添堵?”
“在其位谋其政,你替柳三操心算计,也是人之常情。如今你已不是她的丫头,我还计较个什么?再者说,你若心胸这般狭窄,挂心先前的事,怕是日后不敢上我的门。便是上了我的门,心里算计着日后发达了,该如何报复我。若是如此,我记恨你做什么?有这般心胸,怕是你日后也难成大气。”娄丽娘道。
流楠心中一颤,心道难不成娄丽娘当真这般宽大胸怀?随即又想娄七的差事是娄丽娘主动叫西门轩给的,如此看来,娄丽娘不计较,确实是真的。
青竹瞧见流楠脸色变幻,暗中觑了眼莫兰,笑道:“夫人说的正是,若是奴出去了,日后成了大家娘子,少不得要领着人,打着旗子回来瞧夫人。旁人见了也只有说奴仁义,不忘旧情的。”
娄丽娘笑道:“那我便叫人备了酒席戏台,等着你来家省亲了。”
青竹一席话,让流楠莫兰两个心里又踏实一些。
说过了话,娄丽娘叫莫兰青竹陪着流楠去吃酒,自己个在屋子里算药铺里的账目。过了一会子,莫兰进来,立了半响,大着胆子道:“夫人,奴想……”
娄丽娘抬起头问:“想什么?”
莫兰一咬牙道:“奴想跟白二一般先识几个字。”
莫兰心中倒不是有多大志气,只是偶然想起旁人传情,必是要写个曲子,诉诉幽肠,若是因目不识丁,将来错失良缘,岂不是叫她抱恨终生?
娄丽娘笑道:“那你便与白二一同学就是了,纸墨笔砚去跟香梅领去。你又不缺那几钱银子,将银子给了白菜儿雨滴儿,自有她们替你做了。”
莫兰感激道:“多谢夫人恩典。”随即便去寻香梅。
娄丽娘望着莫兰的身影摇头笑笑。莫兰不是白菜儿等人,需要她动手的事情本就少,针线等也有人分担。与其叫她闲着胡思乱想,倒不如叫她自己寻了事情做。
过了两日,屋子里头娄丽娘与莫兰白二等人写写画画,就听外头雨滴儿进来道:“夫人,外头来了个独眼的女人,领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上门了。”
娄丽娘一怔,就听莫兰小声嘀咕道:“莫不是爹在外头偷养的孩子?”
娄丽娘问:“那独眼的女人长什么样子?”
雨滴儿道:“奴也不知。只知道嫂子看她可怜,给了她一碗粥,一叠香油拌过的咸菜,那女人瞧见了,撇着嘴说不食嗟来之食。嫂子心里恼了,瞧见那孩儿哭的可怜,劝了她两句,那女人张嘴就骂人,说我嫂子狗眼看人低。”
莫兰道:“得亏常二嫂子好心,若是我,还不得拿了扫帚将她撵到大街上去。”
雨滴儿点头道:“我嫂子心里也恼呢,心说一大早就孩子来人门上哭闹什么。谁知那女人说她是爹的嫂子,非是旁人。”
娄丽娘闻言,乐了。
“说句话都叫人大喘气,要你有什么用?回话先说要紧的,旁的容后再说,这都不懂?”莫兰斥道,因忘了将笔放下,弄污了纸,心疼的又骂了雨滴儿两句。
娄丽娘却是不记得西门家有个大嫂的,她自进门便不曾听人提起过西门轩家中还有其他人,众人也称西门轩为大官人,怎会冒出来个寡嫂,于是将那上门认亲的几人留在门厅,忙叫人去喊了西门轩来问。
西门轩在新铺子中被人喊来,也很是讶异,回来后,不去瞧等在门厅的几人,先来与娄丽娘说话:“那女人又回来了?我哥哥去后,她就卷了银子走了,害的我哥哥一副薄棺入殓,也不曾听说她有过喜信,怎几年过去,就能领回来一个儿子?依我说,必定是想着如今咱们有两个闲钱了,存心来讹诈咱们。”
娄丽娘听西门轩如此说,心道那西门大嫂怕是真有其人了,又觉西门轩说的有理,却未必是全部事实,因问:“你何时多了个哥哥?”
西门轩道:“是大伯家的哥哥,我们两家本是前后院子住着的,大哥去了,后事皆是我打理的。”
娄丽娘微微犹豫,终是问了:“大伯家的屋子,如今也叫你占着了?”
西门轩道:“那破屋子,我占着它做什么,还在西街后巷子里呢。”瞧见娄丽娘不信,又道:“我骗你做什么,那屋子虽也有两进,却破破烂烂,又不临街,做什么都不便宜。”
听说是间没用的屋子,娄丽娘信了,于是道:“听说你大嫂是独眼,是原先这样,还是离家后有的?”
西门轩愣住,少顷道:“我记不大清楚了,但大嫂先前也是个水灵灵的人物,双眼叠皮,怎会成了独眼?”因见娄丽娘瞧他,于是又道:“你莫瞎想,大嫂虽相貌上成,但是性子忒地古怪,每日常说伯伯拿眼偷看了她,又或者我街坊四邻扒着墙头窥看她,挑唆的大哥父子兄弟街坊生疏。这等败家女子,实在是浪费那张花容月貌。”
娄丽娘暗自点头,心道这西门轩喜欢的是漂亮又懂风月的女子,怕是西门大嫂太过规矩,叫西门轩望而生畏,敬而远之。
西门轩又道:“先去瞧瞧那孩子究竟是谁的,若是我有个三长两短,少不得那孩子要承了咱家的家业。”
娄丽娘嗤笑一声,“你也忒多心,你年纪轻轻的,哪里会怎样?况且听你说的那般,想必大嫂必定是个知礼法的人物,哪里能胡乱弄出一个孩儿来?”
西门轩笑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冷不丁上了门,不可不防。”
娄丽娘心想也是如此,于是微微失魂,心想自己要不要生个孩子防老?若是西门大嫂那孩子好,养在身边也成,便是西门轩去了,叫那孩子继承了西门家,按着规矩礼法,也是要以她为尊。若是他们这对母子不同心,到时候除去那孩子,也不是没有办法……
两人到了前厅,隔着一道大理石屏风,瞧着缝隙里西门大嫂的穿着,两人便猜到西门大嫂如今的窘迫处境。
只是娄丽娘瞧见西门大嫂的时候,又愣住,只见西门大嫂顶着一方素色帕子,将尚且完好的一张脸遮住,只露出剜掉眼睛的那一面。肉红色的眼窝露在外面,很是吓人,且有有拇指大的疤痕横在脸颊之上。
莫兰青竹两个相伴过来的人,俱是吓了一跳。
青竹在娄丽娘耳边佩服道:“西门大嫂为了守贞,剜了眼睛呢。”
娄丽娘微微点头。
却说西门大嫂瞧见西门轩出来,忙站了起来,推着孩儿给西门轩娄丽娘磕头。
“大嫂别来无恙。”西门轩道。
西门大嫂板着脸道:“叔叔别来无恙,这是你侄子,如今五岁了,这是请的稳婆老先生写的保书,上头你侄子什么时候生的,多重,都写的一清二楚,你若是不信,只管叫人看看。”
西门轩一怔,先是瞧着孩子,看那孩子瘦骨伶仃,模样幼小,不似五岁大的孩儿,接过了纸,叫青竹拿给娄丽娘看。
娄丽娘听西门大嫂说话,虽听着她声音不卑不亢,很有骨气,但心里就是喜欢不起来。转而,又觉怕是自己乃是俗人,晓得人家来争家产,就哪哪都觉不顺眼。
那纸看着有些年头了,娄丽娘只瞥了一眼,就叫人还给西门大嫂。
西门大嫂道:“这是西门家的骨肉,叔叔不能不管。若不是我们孤儿寡母的过不下去,如今也不会上了西门家的门。”
听西门大嫂说的铿锵有力,娄丽娘心里冷笑起来。忽想比起刘姥姥那等装丑卖乖,讨贾府人喜欢打秋风的,西门大嫂这种实在是太不入流。既有求于人,又要说的叫主人家不乐意,这种风骨,她实在欣赏不了。
西门大嫂微微撩了下头上的帕子,用完好的眼睛瞄了眼娄丽娘,然后很是赞许地点点头。
她先前很有几分姿色,只是自忖先夫去后,有西门轩在,必然难保贞洁,于是便带了给尼姑庵里尼姑的供奉香油钱,毁了脸,去尼姑庵中虔心替夫守孝。不想腹中有了孩儿,不到一年,便生下孩儿。起先瞧着她身上还有些银两,那姑子便叫她住着。后来瞧见她身上银子没了,于是便口口声声庵里住着孩儿与出家人名声有碍等等,一心要撵了她们母子出来。出了尼姑庵,她打听着人说西门轩娶了个好娘子,又想如今西门轩是见多了美人的,必然不会再觊觎她一个毁面之人,这才敢带着孩儿上门。
娄丽娘招手叫那孩儿过来,那孩儿自幼被姑子唬得十分怯懦,忙缩到西门大嫂身后。
西门大嫂斥道:“怪行子货,这等小家子气,没得堕了你爹的名声。”
香梅听西门大嫂骂人,忙道:“大娘子莫气,怕是小哥儿饿了吧。先叫人给他弄些粥吃吃吧。”
西门大嫂闻言,脸色暗了下来,她面目本就狰狞,如此紧绷着脸皮,那疤痕就紧巴巴绷在脸上,瞧着很是骇人。
世上有种人,比如流楠,便是再怎样叫人厌恶,也免不得要敬佩她护主之心,怜惜她耿直的性子,也有种人,比如翠菊,身上是一星半点也没有叫娄丽娘看得上的品格。
如今这西门大嫂,娄丽娘听她说了几句话,就不待见她起来。简单来说,娄丽娘打心眼里最厌烦的一种人,便是不识时务之人。
西门轩似乎也是不耐烦搭理西门大嫂的,于是道:“大哥的院子还在,不若我叫人替大嫂收拾了吧。”
西门大嫂道:“那院子外三教九流之人皆有,门户又低,谁都能攀爬进去的。且我妇道人家,你侄子又小,我们孤儿寡母的只落着一个院子,哪里能活下去?”
西门轩冷眼瞧着西门大嫂的做派,心道成了这副模样,还怕男人爬墙去偷看不成?
“大嫂先前带走的家底呢?怎叫侄子受苦成这样?”西门轩道,有意提醒西门大嫂他不欠她什么。
西门大嫂闻言,当即道:“老天爷呢,我将你侄子养成这么大的人,也算对得起西门家了。”随即又推搡着那孩儿一边打一边哭道:“若不是为了西门家的子嗣,我何尝不知不吃嗟来之食的道理?今日上门,便得你这般羞辱,罢了,就叫我们孤儿寡母饿死在西门家门前吧。若不是你这追命的,谁稀罕出来丢人现眼?……”
西门大嫂乍然发作起来,西门轩愣住,青竹莫兰两个心中却想,这西门大嫂原先替夫守贞,实在叫人佩服。只是这动辄要死在人家门前的作为,确实叫人佩服不起来。相较之下,那曹香儿一家还算是通情达理的呢。
西门轩不耐烦跟西门大嫂纠缠,于是对娄丽娘道:“女人的事,你料理吧。我瞧着那孩儿是我那堂兄的模样,你就留下他们吧。权当做善事了吧。”说完,却是转身走人了。
娄丽娘看着西门大嫂哭,待到西门大嫂哭完,听她哑着嗓子搂着孩儿心肝宝贝地唤着,才道:“既然外头大嫂子住不得,那就住在府中吧。恰家里我三哥房里的侄女也在家中住着,她姐夫也是成日在铺子里照料,白日里不能回家的。大嫂每日与她说说话,也能解解闷。”
西门大嫂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过了一会子,终是点头应了,“山中苦寒,我成日跪在菩萨面前超度亡夫,如今身子是不大管用了。劳烦婶婶叫人帮扶我一把,照料照料你侄子吧。”
西门大嫂话说完,就去看莫兰青竹,瞧着莫兰相貌俊俏,且先前只说给她孩儿粥吃,心中就不喜,又见青竹老实模样,微微点头,以示意自己喜欢青竹这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