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陈静的姑娘,在白大嫂的精心照料下,从精神到肉体,不久就得到了彻底的康复。她告诉忠实,老家是伊春的,父亲曾经担任过林管局的副局长,现在挂着大牌子到处游斗。她在管局的工会工作,是搞图书管理的,因父亲挨斗,她被下放到了环卫处,除了扫大街就是掏厕所。对象是造反派的小头目,为了表示自己的革命性,运动一开始就宣布跟她拜拜了。她承受不了繁重的劳动和精神上的痛苦,就赶到了大丰林业局的丰沟林场。姐姐在这儿下乡,姐姐大学毕业,本来是可以坐机关的,但父亲非要她来基层锻炼。结果下来了,也就回不去了,只好在林场安了家,跟一个伐木工人凑合着过日子……她来姐姐家躲灾,没事就上山溜达溜达,木耳捡不捡的无所谓,主要是散心,驱散心里的苦闷和忧愁。在爬山的过程中,她深深地体会到,劳动是医治精神方面的良药。伴着雨声,盯着木耳,她忘记了悲伤和痛苦。也在不知不觉中,与伙伴们失散并越走越远。
因戴着雨帽和满山的轰鸣,狗咬,她压根儿就没有听到,突然一个动物冲了过来,她自幼生长在林区,对黑熊并不陌生,也更懂得它的残忍和无赖。一扭脸看到狗熊,狗熊也同时向她扑了过来,比闪电还快,来不及多想,只看到了一个庞大的红色的脑袋、尖利的牙齿和紫色的舌头。挣扎中她拼命地喊了两声:“救命!救命啊!”两个影子就同时闪了过来,一黑一白,狗熊把她扑倒,没来得及伤害,枪就响了。她迷迷糊糊,懵懵懂懂,什么也没看清,只记住了那个毛茸茸的大脑袋、尖刀一样的利齿和紫红色的舌头……她意识到自己是在地狱中和一个庞大的魔鬼打着交道,魔鬼驮着她飞奔,剥完她的衣服在狞笑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醒来以后,才发现自己躺在了一铺小炕上,一位大嫂噙着眼泪在喂她米汤!“陈大哥,我可得谢谢你呀!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今生今世,都报达不完哪!”康复后的陈静,一头油黑的短发,看上去精神活泼,身材窈窕,四肢修长。特别是她的两只大眼睛,顾盼生辉,灼灼逼人,虽然羞涩,可也非常的大胆,像带着钩儿一样,看你一眼,就把人的魂儿勾了过去。她像主人一样,没有丝毫的忸怩。沉稳、冷静、和蔼、亲切,虽热情但不失身份,虽天真又让人看出了她的老练。尽管身处逆境,却让人看到了她不寄人篱下的高贵素质和大家闺秀的渊源修养。
黑瞎子沟,有天使降落,尽管她不化妆不打扮,陈静的一举一动,都使沟里男人有一种亮丽的温馨感觉。尤其是忠实,明知道不般配不现实,可思维也别无选择地在跟着这种感觉走。去场部开会,陈静伴去伴回,形影不离。有一次她问忠实:“你都看到了吗?”“啥看到了?”忠实不解,陈静无语,半天才略有遗憾地说:“这么说,你啥也没有看到呗?”忠实更懵:“啥意思,我这个大老粗,你有话就直说呗?”“你呀,真是憨得可爱!我的身子呀!那天,裤头衬裤不都是你给我洗的吗?”“噢!”忠实这才恍然大悟,实实在在地说道:“擦洗完了,我是端详了你半天,全身也觉着一阵阵的发热,我是男子汉,也有自己的七情六欲,可我不能那么做,那么做还叫人嘛!狗都不如。再说,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抢救你的生命!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一辈子都是非常惭愧的。所以说,当时眼睛看到了,心里呢,什么也没有看到。”“实话吗?”“实话!”“真的吗?”“真的!”陈静真想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他的身躯是那么样的高大,像山峰一样,胸膛又是那么样的坚厚,如同一块立起来的磐石,而心地呢,又是那么样的淳朴善良,作为情人,也许是不太理想,但想嫁个丈夫,恐怕这就是最可靠的人物了。那个同学长相倒是不错,可以说是少女最理想的白马王子了。
可他的灵魂呢?品质呢?道德呢?他占有了自己,又抛弃了自己,被抛弃的滋味,是刻骨铭心的,一想到被蹂躏又被抛弃了,陈静就恨得咬牙,心灵颤抖,全身哆嗦。对于骗子,千刀万剐都不解恨,对老实厚道的救命恩人呢?……还有那个白大嫂,言谈举止,字里行间,除了对忠实的感激之外,内心深处,恐怕早已埋下了那颗爱的种子。爱是自私的,对白大嫂,在没有公开之前,她不能不处处设防。先下手为强,机不可失,在场部批判会的会议期间,陈静主动找到忠实的嫂子——林场卫生所的金大夫。眼睛对着眼睛,心灵对着心灵,把自己的想法全盘端了出来。老嫂比母,在一个星期天,金大夫以老嫂子的身份进了黑瞎子沟,她看望了白大嫂,然后直奔忠实而去,告诉正在摇着搅蜜机的小叔子:“就这么定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实人有个实在命,这么漂亮的姑娘,你们老陈家,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呀!破四旧,立四新,新事新办,新事简办,下个星期天,就把喜事办了吧!”
结婚,是人生的终身大事。作为大龄青年,陈忠实哪天不为此事在忧虑着?白大嫂来了,做为寡妇,他觉着两人相当般配,一是年龄差不多,二是有共同的事业心——蜜蜂饲养。一旦结婚,除了夫妻也更是朋友。况且,白大嫂不张狂,厚道、勤奋、善良、热情又贤慧。他心目中,只有白大嫂才是最理想的妻子和最佳的生活搭档。妻子不是情人,漂亮不能当饭吃啊!没事,他也时常到白大嫂的屋里坐坐,逗着小媛媛玩,看小媛媛的妈妈洗脸、梳头、做批子、提蜂王浆,忙而不乱的做着种种家务。想象着,今后自己就是她们中的一员。在黑瞎子沟,不管物质还是精神,三口之家永远都是甜甜蜜蜜的。对陈静,他压根儿就没去想,不是别的,而是她太漂亮了。历史上美女爱英雄的故事谁都能讲一大堆,不过,那都是传说,现实生活中,自己又算是哪门子英雄呢?所以,他对陈静的心态,始终是敬而远之的,因特殊的环境,产生了这段特殊的缘分。处朋友可以,成家过日子,是万万不行的,婚姻不是儿戏,也不是去市场上遛鸟儿,看那只漂亮唱得好听,就把它捉到自己笼子里来。
对这种鸟儿,我陈忠实能伺候了吗?既然伺候不了,那干嘛非要把她逮到自己笼子里来呢?况且他早就说了,咱是蜜蜂,人家是蝴蝶。受花粉的诱惑,蜜蜂蝴蝶都飞了来。但蜜蜂毕竟是蜜蜂,蝴蝶也毕竟是蝴蝶,让蜜蜂和蝴蝶结合,陈忠实真就有些犯了难,他告诉大嫂:“这件事,我心里有数,您就别掺合了!”“别掺合?我掺合啥了?”大嫂的娘家是鲜族。鲜族姑娘、媳妇个顶个的都是那么漂亮、贤慧、朴实、热情,大嫂也不例外。做为林场唯一的一名医务人员,除了上述特点外,相比之下,大嫂还有着更多的细腻和责任。“我跟你说,老四,你可别不识抬举,你哥哥靠边站了,我还真担心你打一辈子光棍呢!还小呀?都二十七、八了!还挑什么样的呢!人家姑娘上赶着,图个啥呀!还不是图个人品嘛,你可好,黄瓜园里的小葱——倒拿一把了。别掺合?你以为我愿意管你的闲事哪!二三十里,大热天,我跑到这儿来?你们哥们儿,都是那玩意儿,真心实意地对待你们,你们还倒来脾气了呢……哼!我是你大嫂,这件事,我就掺合到底了!”说着,大嫂又把陈静喊了过来:“姑娘,大嫂说了就算,下个星期天,就把喜事办了!可是,你也得告诉你父母一声,还有你姐姐、姐夫他们!手续呢,咋说也得有份儿手续呀!咱是明媒正娶……姑娘,你说是不是?”陈静用牙齿咬着手绢,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只有空中的蜂子,在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像泉水一样的蜂蜜,灌了一大缸又一大缸。陈静回了丰沟一趟,但不知为什么,回到黑瞎子沟,两眼却哭成了酸杏一样,父母没来,姐姐、姐夫也没来,是孤身返回来的,拎着个花包袱,包袱中有自己的几件旧衣服。洞房花烛夜,是悲还是喜?婚礼如期举行,黑瞎子沟开天辟地算有了一户正式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