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看看女人,再望望“老蒙古”,猛然意识到,准是棕熊把这个捡山的女人刚刚扑倒,“老蒙古”就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女人大声呼喊着,猎枪也就在大狗熊的头顶上炸响了,它不敢恋战,仓惶而逃。“老蒙古”呢,忘记了疼痛,穷追不舍,把大棕熊撵得没影了,才急忙返回来搭救这个昏迷中的女人。猎狗对人类是绝对的忠心耿耿啊!看看女人,陈忠实真就犯了难,毫无疑问,伤者肯定就是那个陈静了。因为山洪爆发和周围的滴答声,她的呻吟陈忠实始终没有听到。他跪下去,把女人扶了起来,她身穿雨衣雨裤,左手拎一个竹筐,后背上还有半面袋子湿漉漉的木耳。看样子,大概就是二十多岁,是姑娘还是媳妇?陈忠实可真就是拿摸不准了。他喊了两声:“噢!陈静找到喽!来人哪!陈静找到啦!”喊了半天,毫无回音。她的同伴们也许是搬兵去了吧!各林场都有不成文的制度,一人失踪,大伙儿都找,全场出动,手扯手,在大概的范围内,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梳篦子。不管是不是职工家属,认不认识,一人有难,众人帮忙,山里人的真诚和厚道,山外人永远是想象不出来的。这一点也永远是山里人的珍贵之处。面对昏迷不醒的女人,陈忠实真就有点儿束手无策。往回背她?路程太远;扔在山上?又于心不忍;见死不救,道义上也过不去呀!况且“老蒙古”身负重伤,路上也需要照应呀。一人一狗,他无论如何也是背不回去的。想到这里,他拔腿就走,打算到山顶上去,再喊一阵子,也许,陈静的伙伴就在山那边吧!可是,忠实没走两步,裤腿就被扯住了,回头一看,原来是“老蒙古”,“老蒙古”误以为主人想放弃,甩手不管了,就扑上来一口衔住了主人的裤角,躬身子,摇尾巴,嘴里还不停地哼哼着,目光是恳切的也是乞求的。仿佛在说:“同生死,共患难,你可不能扔下她不管啊!”
再看其他三只猎犬,也是在摇着尾巴哼哼着,目光一致,在期待和焦灼中,仿佛再说:“扔下她,棕熊还会回来,我家主人,您可不能丧良心啊!路上有困难,我们会帮助你的!只要你别抛弃了她……”特别是“大黑”,鼻梁骨都豁开了,肌肉翻着,但目光却是坚定不移,似乎在说:“哼!你敢扔下她,咱俩就没完!我老黑可不伺候那些贪生怕死、见利忘义的主儿!”忠实望望周围,犹豫再三,最后终于扭回头来,叹息了一声:“唉!我咋能不管呢!就是头拱地往回爬,也得把她背回去呀!放开我吧!”他用手拍了拍“老蒙古”的脑袋。“老蒙古”松口,他就把猎枪挂在脖子上,把女人扶起来,撂到了自己的后背上。然后一挺身,就背了起来。“走吧,咱们!”“老蒙古”打头,“大黑”坐殿,“长毛”和“花子”前前后后地照顾着,人狗一行,浩浩荡荡地奔下山来。远路无轻载,况且磕磕绊绊的,脚下又是那样的难走。但忠实背着的毕竟是个异性——年轻的女人。女人的胸膛贴在了自己的后背上,尽管隔着双方的衣服,忠实却是明显地感觉到了,软软的又硬硬的,富有弹性,觉着非常的舒服。舒服的感觉,不仅仅来自身体,也来自他的内心,他的思想、他的灵魂和他的精神。他不但不累,反而非常轻松,如果环境、条件和各方面的因素都允许的话,那么,他就会心甘情愿,在深山的密林中,以自己强壮的身躯,背着一个漂亮的、昏睡中的女人,一步一步地永远走下去。雨停了,太阳很快地就从云缝中钻了出来,晃得人一阵阵地发晕,雨珠也继续从树叶子上滚落下来,晶莹剔透,滴滴答答,野草非常的精神,鲜花也格外的璀璨夺目,鸟儿也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地钻了出来,跃上枝头,竞赛一样争先恐后地啁唧着。刹那间,大森林里面就热闹了起来,包括那些花鼠子,托着美丽而又硕大的尾巴,吱吱叫着,也仿佛在跟忠实一声声地打着招呼:“你好你好!再见再见!”
忠实上身仅穿了一件雨衣,太阳钻出来,就热得令人难受了。闷不透风,很快地就捂出了汗来,鞋子灌满了水,热乎乎的,迈一步就咕唧一声,累,热,全身难受。同时,还有一股非常刺鼻子的骚臭味,怎么努力,也摆脱不了!这股臭味,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昂着头,有味,低下头去,更是有味,陈忠实猛然意识到,臭味来自这个女人的身上,因为惊吓,她准是屙尿了一裤子。毫不犹豫,他紧忙把她撂在了地上。一边擦汗,一边皱着眉头想主意。别的招没有,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裤子给她脱下来,洗净了,再穿上。此刻她有点儿清醒,但依然是非常的疲惫,看了他一眼,仅仅是一眼,眼皮又重重地合了起来。仔细端详,这个女人还是非常漂亮的。瓜籽脸,高鼻梁,眉毛弯弯,小嘴微张。学生、工人、还是机关干部?从皮肤上看,细腻白嫩、水灵灵的,不是林场野外作业的职工,更不像白大嫂那样从农村来的农家妇女。年龄也不超过二十五、六岁,一头短发,身材苗条,十指纤细,双腿修长,从体形上看,她的出身,也绝对不是一般的工人阶级家庭……忠实猜测着她的身世,踌躇再三,那条肮脏的裤子,说啥也得自己动手才能脱下来呀!忠实虽然未婚,但毕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对女人的身体,即使在梦中,也早想象过多少遍了。可是,现在真的让他动手,他又有些为难,他不是怕脏嫌臭,而是难为情。
他先为她脱下雨衣雨裤,脱下了雨衣,女人重重地哼了一声,梦呓般地喊道:“妈!妈呀!救,救……”忠实停下手,晃动着喊道:“姑娘,别怕。你醒醒!你醒醒!大棕熊……”陈忠实本想说大棕熊早已经逃跑了!可是,“熊”字刚一吐口,昏迷中的她,就突然“啊——”的惊叫了一声,脸色由白而黄,紧咬着牙关,再次昏迷了过去。“唉!没有半月二十天,是难恢复过来的。”说着,陈忠实就没有那么多想法了。很大方地为她脱下了衬裤和裤衩。皱着眉头,在旁边的小溪中,给她的两腿和下身,彻底地擦洗了一遍,像战地医生在救治伤员,平时的私心杂念,此时此刻早已经变成了同情、怜悯和关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尽一切努力,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这个姑娘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这是缘分,是巧合,也是天意,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在这个大千世界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谁人没有姐妹呀!特别是电视《沂蒙颂》中的那个镜头,山东大嫂挤自己的奶水救治伤员。开始他还有点儿怀疑是编创人员的胡编乱造,现在他相信了,山东大嫂,尽管羞涩,面对伤员,那一片赤诚,绝对不是靠想象能编造出来的,也正像一个诗人说的那样:人间真情,无处不在呀!别说人类了,有思想、有意志的高智商动物,就是猎犬“大黑”和“老蒙古”,不也是从始到终,在密切地注视着这个女人的安危嘛!
洗净擦干,又为她一件件地套在了身上,做完这些,陈忠实感到自己猛然间又增长了好几岁,除了身材高大,在道德、灵魂、情感、意志等方面,比以往又自然地成熟了许多。别说是蜂场的场长了,就是林场的场长、林业局的局长,他也能拿得起,放得下。世间万物,只要赤诚相待,就没有办不好的。看着远处的大山,他很自信的吐出了一口长气。回到蜂场,已经是二半夜了,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场长陈忠实用他宽厚的脊背,为黑瞎子沟背进来了第二个女人。“老蒙古”死在了半路上,是第二天,才在寻找中发现的。天黑了,忠实并没有注意到,进沟口不远,“老蒙古”在夜色下面就由走变成了爬,整个身体,是在一寸寸地向前移动着,流出来的血,几乎把所有的青草都染红了。咬着牙关,目视黑瞎子沟的上空,全身都硬了。姿势也始终没有改变。忠实知道,大棕熊一日不除,蜂场就一日不得安宁,做为蜂场的首席卫士——“老蒙古”是死不瞑目啊!令陈忠实和其他人都欣慰的是,“老蒙古”在停止呼吸以前,它的伙伴和战友——“大黑”、“花子”和“长毛”,始终在警戒中守护着它,而且是一声不响地,直到主人出现,忠实把“老蒙古”抱了起来,刚要离去,迎着朝霞,“大黑”突然地狂叫了起来:“汪汪汪!汪!汪!”忠实回头一看,周围大森林均是静悄悄,既没有人也不见物,这个“大黑”,你瞎叫啥呢!念头刚刚出现,忠实立刻就意识到,做为亲密战友,“大黑”是在发誓,面对东方,大声吼道:“大棕熊,你等着吧!这个仇,我‘大黑’早晚是要报的!”“大黑”的性格倔强,回到家中,竟拒绝夏立志为它包扎鼻子上的伤口。在木屋后面的山岗上,康跃先拖着病体,叹息着,吃力地一锹一锹地为“老蒙古”挖着穴坑。“老蒙古”是康跃先抱来的,从布特哈旗他的一个亲戚那里。“老蒙古”的殉职,在精神上无疑会加重康教授的病情。
白大嫂照应着昏迷中的陈静。同病相怜,感触太深,两个不幸的女人,她们共同的敌人,都是那只不可饶恕的大棕熊。白大嫂在安慰着陈静,同时也在向陈静诉说着自己的遭遇和不幸:“放心养伤,这些人都是好人哪!”小媛媛瞪着两只天真的眼睛,看老康头挖坑,看躺在地上的“老蒙古”,红扑扑的脸蛋上不知不觉地滚下了一滴滴迷蒙的泪珠。夏立志告诉忠实:“大哥,林场来人,让你去呢!”“啥事?”陈忠实仍然是一脸的怒容,“老蒙古”的牺牲,在黑瞎子沟似乎是让他突然的失去了一只臂膀。尽管一声不响,悲痛中,心里也是空落落的。双桥好走,独木难行,得意的战将就只剩“大黑”自己了。黑瞎子沟环境恶劣,任务繁重,秋蜜就要开搅了,“大黑”自己能承担得了吗?“没说,可能是让你回去陪斗吧?”夏立志吞吞吐吐,“你哥哥挨斗了。你去了,还能有什么好事?”夏立志犹豫着,把全部精神都如实地作了汇报,“去吧!不去是肯定不行的,那些人,一个个都恶着呢!幸亏你不在,你在家,说不准还得出事呢!大哥,去吧,好汉不吃眼前亏啊!”陈忠实去了,早去晚回,也顺便用电话通知了丰沟林场,陈静没有丢。批判会,停产闹革命,革命的对象是自己的一母同胞。大小两个场长,挨斗也不分先后,散了会就往回跑,二十来里地,正是搅秋蜜期间,人在鸡爪子河,心却在黑瞎子沟。此时的黑瞎子沟万紫千红,芳香扑鼻,自然界在季节性地交替运行着,不会因为人类的运动而停止了流蜜。蜜蜂呢,也依然是兢兢业业,并没有因主人的挨斗而偷懒或怠工。流蜜期间,黑瞎子沟仍然是充满了歌声和笑语。它的主人——蜂场场长陈忠实也仍然是乐呵呵的,谈天说地,一脸的轻松。忠实离不开蜜蜂就像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只要与蜂子在一起,他的心就像蓝天一样敞亮,像大海一样广阔,一切人间烦恼,就都通通地抛到爪哇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