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场的木屋有东西两铺炕,白大嫂母女住的是在房头新搭的一间偏厦子。秋天,昼长夜短,搅蜜又非常的疲劳,天一黑,各自就上炕躺下了,尽管是喜庆日子,但地处偏僻,就那么三个半人,熄灯以后是没人来闹洞房的。秋风吹来,外面竟飘起了毛毛细雨。躺在炕上,陈静向丈夫说了实话,父亲死了,是被红卫兵从台子上推下来摔死的,姐姐、姐夫都奔丧去了……说着,陈静就趴在忠实的肩膀上号啕大哭起来:“忠实,你说,以后我可怎么办啊?”忠实嘴笨,尽管悲伤、难过,却拿不出恰当的语言来安慰新婚燕尔的妻子。只能拥抱着,一声声地长吁短叹。再联想到自己的哥哥呢,心情更是越发沉甸甸的。就这样,俩人拥抱着不知不觉地到了黎明时分。可是,因疲倦,朦朦胧胧中刚要进入梦乡,外面突然响起了群犬的吼叫声:“汪汪汪!汪汪汪”!一阵比一阵紧,整个大地似乎都颤抖了起来。“不好!妈的,准是那头棕熊又来了!”说着,忠实推开妻子,蹬上裤子就要下地。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除了棕熊又能是谁?听见狗叫,陈静就慌作了一团,再闻“棕熊”两字,一瞬间竟差点儿晕了过去,于是,紧张中死死抓着丈夫,嘤嘤哭着:“我怕,我怕呀!”“别怕,别怕!它不敢进屋,怕什么呢?还有我呢!”忠实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头是不安宁的。失去了“老蒙古”,“长毛”和“花子”是一对草包,仅剩下了“大黑”在孤军作战。棕熊既然找上门来,肯定就不仅仅是为了一口蜂蜜。它要报复,对蜂场的人实施残酷的报复。这一点,陈忠实是心明如镜的。刀枪在东炕上,他光着脚丫子下地,几步就蹿了过去。
室内漆黑,除了猎犬的狂叫外,整个世界都是那么静悄悄的,紧张、恐怖、压抑、愤恨,新婚之夜找上门来,这不是趁火打劫嘛!忠实咬着牙关,四肢还有点不自主地抖动着。黑暗中,夏立志早已把猎枪握在了手上,一声不响,默默地注视着窗户外面。老康病情严重,特别是“老蒙古”死后,身体极度虚弱,躺在炕上连说句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忠实一手摸着电棒一手抓起了那把特制加长的大号匕首,这是他特别赶制的,对付棕熊非它不可。“陈哥!还是那家伙!”小夏面对窗外,恐惧中紧张地低声说道。陈忠实蹲在窗户下面,眼睛贴着玻璃,在漆黑的夜幕中,仔细地搜寻着那个可恨的目标。然而,整个夜空像锅底一样,除了霏霏细雨和屋檐下面滴答滴答的滴水声,就是三只猎犬奔跑着的怒吼声,通过犬吼声来辨别,那个家伙就在自己的正前方,蜂箱离窗户大约有二十米。果不其然,在犬吠和细雨的缝隙中,隐隐约约,他用耳朵捕捉到了一连串的吧唧声,妈的,你就知道吃啊!他心里暗暗地骂道。同时也记起了宋炮手的话:“这家伙,记吃不记打,搅蜜的时候,它肯定还会来的!”来了,果然又来了,想到仓穴中的那三只小熊崽,忠实心里头又有了一点酸溜溜的感觉。
康跃先也说话了,声音不大,却是非常吃力:“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哪!”老康多次说过:“世界上,唯母性最伟大。为了哺育后代,母性会甘愿做个牺牲者!这是它们的本性。在这个世界上,母性就象征着牺牲,牺牲也就是母性的代名词。”这些话,是经常在康教授的嘴边上挂着的。但无论如何,今天也要把它置于死地,此患不除,危害还在后面呢!白大哥和妻子陈静就是例子。这枪漏子,像为非做歹的亡命之徒,不能再用慈悲来对待的。他告诉小夏:“做好准备,务必命中!”说着拔开插销,轻轻地推开了窗户,犬声和凉气一齐涌了进来。小夏把猎枪探了出去,对着狗叫的方向。忠实刚要推开电棒的开关,为小夏确定射击的目标,紧张中却觉着有人趴在了自己后背上,全身剧烈地抖动着,既热又凉,滑溜溜的一种非常舒服的感觉。他扭过头来,知道是陈静,女人急促而又细弱的喘息声,并掺杂着一股非常浓烈的芳香味。他心里一颤,再用手一摸,妻子的全身竟是一丝不挂,赤条条的,怜爱、心疼,又混杂着一点点恶心。小夏老康就在身边,成何体统呀!于是,他狠狠地喊了一句:“躲开!上一边去!”一阵颤抖,两只纤手终于松开了他的后背,凭感觉,愕然与惊恐中,妻子无奈地退到了一边。他低声告诉小夏:“要对准它胸前的那一撮白毛,电棒一晃,你就开枪!”黑暗中,小夏使劲儿地点了点头。
犬吠声还在吼叫着,对准目标,他猛地揿亮了手电。四节电池,电光如炽。透过细雨,整个狞狰的夜空突然地呈现在了他的眼前,大森林凝聚着夜雨,不声不响。忠实清楚地看到,果然还是那头大棕熊,站在蜂箱的前面,一身红毛,两只硕大的前爪,抱着一块很小的蜂批,一口又一口地啃着。舌头甩着,吧唧山响,两只小眼放射着蓝光,阴森森的,令人非常的恐惧。因为下雨,蜜蜂均在批子上趴着。猎狗的嘶吼,显然没有对它构成丁点儿的威胁。因此,它就目空一切,非常的放肆。似乎不是偷人家的东西,而是前来做客,那么大胆,那么盛气凌人,那么霸道狂妄而又肆无忌惮。
忠实气得牙根儿生疼:“妈的,我让你……”“咚……!”随着一阵火舌,枪声刹那间炸了开来,同时,陈忠实清清楚楚地看到,棕熊猛地一颤,随后“哞”地哀叫了一声。雨雾中,有个黑影一闪,“大黑”像疯了一样,呜呜叫着,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手电再次揿亮,小夏刚要再开第二枪,忠实大吼一声:“别开枪,伤着‘大黑’!”话音未落,抓起匕首,一纵身,就扑了上去,像一支脱弓的利箭。小夏懵了,手端猎枪,嘴里头“啊啊”地喊着,他清楚地看到:陈忠实身到手到,一眨眼,那把特制的匕首就捅了进去!棕熊又是一声哀叫:“哞!”血水喷出,比水龙头还猛,人、熊、狗都重重地摔倒在了蜂箱的下面……世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棕熊一声比一声低、一声比一声短的哀叫着:“哞!哞!哞……”如哭似泣。整个山林也在哭泣中一阵阵地抖动着……老康哼出了声来:“哎哟!哎哟!”这是一种奇迹,一种非常壮观的奇迹。伴随着大棕熊的死亡,在黑瞎子沟的上空,突然地炸响了一个闷雷,闪电也同时把这个世界映成了一片血红色。雷声还在继续,闪电像悬挂在宇宙上的一盏太阳灯,五彩缤纷,非常的眩目。在黎明到来的时刻,秋雨突然地收起了它的眼泪,浓云疾走,奔马一样。有风儿吹来,越吹越烈,渐渐地退去浓云的上空,先是出现了葡萄般的紫红色、橙黄色,星星一眨即逝,晨曦一点点照在了黑瞎子沟的上空。
陈忠实感到右臂一阵麻木,因为他用力过猛,特制的匕首是从棕熊胸前的那一撮白毛处捅进去的,他咬紧牙关,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噗!”随着棕熊的大巴掌也无力地荡了过来。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的胳膊断了。但毕竟是出了一口闷气,一口憋了很长时间的闷气:“妈的,看你再狂妄!”棕熊停止了呼吸,“长毛”和“花子”也来了精神,扑上来呜呜叫,一口又一口地撕咬着。突然,令陈忠实预料不到的是,偏厦子的木门哗啦一声开了,白大嫂手持菜刀,咬着牙关,五官扭曲着,披头散发,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抡起菜刀,“喀嚓喀嚓”地猛砍着,像疯了一样,边砍边哭嚎:“砍死你!砍死你!砍死你这个大坏蛋!”同时,妻子陈静也冲了过来,手握木棒,在死熊身上拼命地抡着:“该杀的,你这个该杀的,你……”令陈忠实羞忿的是,陈静仍然是一丝不挂,赤条条的,肌肤闪着亮光,像一只双腿站立着的大绵羊。乳房、屁股、大腿,不遮不掩。白大嫂虽然是只穿了条红裤衩,小背心,但毕竟还遮住了一部分。而刚刚举行了婚礼的妻子陈静呢!再悲、再愤、再恼、再恨,即使是疯子,也得想想自己的容颜呀!忠实愤怒了,刚想大吼一声:“放肆!你还要不要脸了?”可是,没容他喊出声来,康跃先的身影就在窗口上出现了,嘶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喊道:“造孽呀!造孽呀!你们!都是母性哪!它也是拉扯着两三个孩子哟!忠实,忠实哪!你,你可得管束住她们呀!”老康脸色蜡黄,但两只眼睛却是那样的炯炯有神。陈静和白大嫂每砍一下,他全身也颤抖一下,伸着骨瘦如柴的细胳膊,用手势制止他们。但没有说完,脑袋一垂,就趴了下去,随着一口鲜血也“哇”的一声吐在了地上。
忠实大怒,对两位仍然杀打的女性嘶声吼道:“滚!你们两个!也太她妈的不要脸了!”后一句,是针对自己的妻子的。两位女性同时一愣,白大嫂扔下菜刀,仿佛在梦中似的,看看自己半裸着的身子,尴尬无奈地摇了摇头,一声不响,就悄悄进屋去了。而陈静呢,只有此时此刻,才仿佛从噩梦中醒了过来。看看自身,再望望周围,“妈呀”一声就蹲了下去,“天啊!我还有脸活呀!”站起来,两手伸向天空,像撕抓什么,没有抓到,玉体一摇,就栽了下去……忠实摇了摇头,没多想,就用左胳膊拎起来,甩到了炕上,并顺手扯过裤子……恍惚中,觉着有点儿异常,几步出屋,晨光中,就见那只大棕熊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拖着“大黑”,冲着东面的大砬子方向,绒毛如同锦缎,巍然屹立,气惯长虹,张开大嘴,长长地嘶吼了一声:“哞——!”随着吼声,又喷出了一口鲜血,然后才轰隆一声,天塌地陷般地倒了下去。望着棕熊,忠实和小夏都骇然地目瞪口呆。“花子”、“长毛”夹着尾巴,顾头不顾腚地到处乱藏乱躲!小花猫蹿到了房顶上,惊恐失措。
两只老母鸡从窝内飞了出来,哦哦叫着,飞上房顶,又飞了下来,像大难来临了一样,转了一圈,无处可藏,最后竟一头扎进了床底下。这一系列的反常现象都使陈忠实和夏立志感觉到一阵阵的毛骨悚然,心头慌乱又手足无措。忠实扔掉了那把匕首,忍着右臂的疼痛,再次转到大棕熊的面前,低头一看,“大黑”尽管早已经停止了呼吸,但仍然是鬃毛戗着,二目喷火,两只眼睛溜圆溜圆的。牙齿牢牢地切进了大棕熊的咽喉,就像浇铸的一样,任凭夏立志拽了半天,也没撬开一丁点的缝隙。忠实知道,这就是同归于尽。即使他不捅这一刀子,中了弹的棕熊,也是休想再逃走的。大黑以死相搏,对这只畜牲,忠实感到既惭愧又愤慨,千军好得,一将难求。为了蜂场的安危,忠心耿耿的“大黑”,在战友“老蒙古”殉职以后,不过两日,又英勇不屈地献出了自己的宝贵生命!若有机会,一定为它们竖碑立传,以志纪念。不屈的“大黑”,顽强的“老蒙古”。生为人杰,死为鬼雄,这两句话,对“老蒙古”和“大黑”,似乎也是非常恰当的。陈忠实和小夏尽管一声不响,可也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