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沟不远,就遇上了老宋,宋炮手,肩背大枪,领着群狗,踽踽而行。时节刚交立秋,山里依然非常的炎热,树叶风雨不透,狩猎,也不是季节呀!果然,一碰头老宋就先开腔了:“忠实哪!你知道,有一只大棕熊惊了一枪,到处祸害人,这些日子!林场都让它折腾苦了!”没说完,又对白家的大狗吼道:“赖子,你它妈的穷汪汪啥呢。都是自家人,去!远点滚着,小心别让我踢你!”陈忠实说了实话:“宋师傅,这不,我也在到处找它嘛!您忙着,天不早了,我去大砬子背后看看。”说着,忠实抬腿就走。但没走两步,又被老宋头喊住了:“哎!慢走,我还有话跟你说哩!你知道不?”他又往前迈了两步,一脸茫然,忿忿地说道:“这些日子,你不知道吧?林场造反派正斗你哥哥呢!挂着个大牌子!小陈呵,你呀,也得当心点儿,小心造反派也去找你的麻烦!”忠实早就听说了,但没有当回事。“能把我咋的,我一个臭老百姓!”话是这么说,忠实真就庆幸自己没有去当警察,听哥哥的话。
临分手,老宋不以为然地提醒他道:“你呀,就在蜂场候着吧!狗熊这东西,赖着哪!记吃不记打。只要继续搅蜜,用不了多久,它呀,就又会找上门去喽!你找它,这大热天,密不透风的,不是大海捞针呀?跟我不同,我出来,是抓革命,促生产。我不出来,红卫兵就要揪斗我啦!唉!这个世道,继续下去,不全乱套了嘛!”说完,又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长气:“唉!山沟沟里有啥可闹腾的呀?”陈忠实愣在那儿,直到宋炮手的身影消失,才吆喝着狗群,悻悻地继续往大砬子的后坡上爬去。哥哥挨斗,对他来说似乎没什么,斗就斗呗!斗斗也好,要不,他就更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出口伤人,趾高气扬的,康教授可是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呀!说人家是对政府不满,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这下好了!让他尝尝这个滋味。物极必反,挂了他的大牌子,这也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吧!大会小会地批斗,游他的街,让他蹶着,煞去了他的威风,他对政府就能满意了!人哪!老实常在,你跟人家过不去,人家就让你过得去啦!便宜事哪能都是你的呢?当场长,耀武扬威?罢了官,夺了权,你不也照样得蹶着嘛!对一母同胞,陈忠实一边爬山一边愤愤不平地想道。
第三天下午,陈忠实终于找到了那个黑瞎子的穴洞,借助四只猎犬的力量,但母熊不在,仅有三只小熊崽。阴雨天,细雨霏霏,烟雾弥漫,雨点击打树叶,大森林就发出了一片轰轰的雷鸣声。夏天雨季,也是林区居民采木耳的最佳季节。忠实担心,变成枪漏子的大棕熊,可千万别去木耳场啊!因为他知道,山那坡就是木耳场,棕熊在那儿袭击,采山者又多数都是妇女,真若那样,木耳场上,可就是血染成河了!他招呼着四只猎犬,抛下熊崽,就往木耳场那坡翻了过去,凭感觉和气味,棕熊刚刚逃走,在猎犬们围剿它之前。是仓惶出逃,小崽都顾不上了嘛!一般情况下,母性动物,都是豁出命来,也要保护其崽子的,枪漏子就不同样了,枪漏子是一心报复,报复对方,不管动物还是人类,破釜沉舟,不惜一切代价地寻找,眼睛红红的,早已丧心病狂,哪儿还顾崽子?狗比人快,刚刚爬上岗谷,谷底狗群就吵成了一片:“汪汪汪……”听声音,狗群已经兜了回来,从谷底,把猎物轰到了山坡上,面对自己,越来越近,因灌木遮掩,判断距离最多也就是百米左右。忠实屏住呼吸,手执猎枪,悄悄地迎了上去,但没走多远,下面就传来了呼喊声:“救人啊!救人啊!”忠实一愣,本能地停了下来,下坡,但树叶子密密匝匝,什么也看不到。
凭感觉、听声音,意识到肯定是那头大棕熊,他没再犹豫,从雨衣中拖出枪来,冲着那个方向,就使劲地勾动了扳机:“砰”的一声,随后就冲了下去,像坦克车一样,势如破竹,所向无敌。因为忠实非常地清楚,晚一步,这个人也许就没有命了。雨天,树冠上下,到处是水,人在丛中钻,如同水中游,为了防备枪药和炮壳受潮,从家一走,猎枪就用雨衣包了起来,他抛下雨衣,踉踉跄跄的几步就扑了下去,如猛虎下山,出水的蛟龙,下定决心,要与这头棕熊拼死一搏。他一手提枪,一手迅速地从腰上拔出了那把匕首。他忘记了害怕,也顾不上害怕,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豁出性命,也要把这可恶的家伙置于死地。
可是,奔到跟前,拨着树条子寻找,棕熊又先他一步,无影无踪了。“老蒙古”和“大黑”已追了过去,只剩下了“花子”和“长毛”,全身水湿,落汤鸡似的,全身没有丁点儿干地方,包括眼珠子,也在水里面泡着呢!“花子”和“长毛”望着有点儿失望的主人,并神经质地抖动着身上的雨水。尾巴摇晃,嘴里也不停地哼哼着,看表情,不是报功,而是埋怨,埋怨主人:“真是的,你咋才来呀!我们都围攻它半天啦!”看着猎犬,望望狗熊逃走的方向,忠实一个劲地跺脚、咬牙、挠头皮。“妈的,又来晚了一步!”他悻悻地说道。远处有人在喊:“小静呀!小静……”是女人的声音。不大一会,几个声音同时喊了起来:“陈静呀!陈静……”此起彼伏,相当焦急,呼喊中,隐隐约约传来了哭声:“陈静!你在哪儿啊?陈静!陈静……”毫无疑问,准是结伴上山捡木耳,雨雷天,一个叫陈静的女人走失了。大伙儿在焦急万分地寻找呢!忠实吸了吸鼻子:感到膻味浓烈,打鼻子地难闻。天空阴沉沉的,尽管小雨暂时停了下来,可大山周围,仍然是轰隆轰隆的流水声。看山尖,烟雾缭绕,黑云压顶,像万马奔腾,云雾在十万火急地运动着,叫声渐渐地停了下来。猛然间,忠实恍恍惚惚地感觉到,开枪以前,那个喊救命的声音并没有走远,也许就在附近。再仔细琢磨,仿佛也是个女子的声音,在拼命地挣扎中,那个声音既尖又亮,酸酸的,使人感到有点凄凄凉凉的感觉。
杂草一米多高,灌木条子更是让人没有立足之地,别说是有人躺在里面,就是躺头老牛,它不吱声,你也休想发现。捡木耳的人,蹚出了一条条的蜿蜒小路,纵横交错,如同蛛网。小路是随着一堆堆的枝桠形成的。从此到彼,从彼到此。忠实在山坡上转了个遍,希望找到那个受伤的女子,但绕来绕去,最终还是失望地停了下来。“是刚才听错了吧?再不,就是人家早就逃走了。”彷徨中他暗暗地告诫和安慰自己。因为凭经验,真有人在这附近躺着,就肯定会挣扎着哼哼,自己哪能找不到呢!“没有,肯定没有。”他拧着眉毛,非常肯定地说道。可是,奇怪呀!“大黑”、“老蒙古”迟迟不见回,而“花子”和“长毛”,咋眨眼之时,也无影无踪了呢!他找到雨衣,站在岗顶上,放开喉咙,就大呼小叫地喊了起来:“‘大黑’!‘老蒙古’!‘老蒙古’!‘大黑’!你们在哪儿?快快地回来啊……”他知道,“老蒙古”和“大黑”,见了目标就玩儿命,不管胜败都在拼命地骨碌着,“长毛”和“花子”就不同了,这两个家伙,见硬就回,干打雷,不下雨,此时此刻,怎么连“花子”和“长毛”也没有一点儿动静呢?他有些着急,也有点儿担心,“大黑”和“老蒙古”可千万别出事啊!打不赢就回来嘛!这只老母熊,花样多变,残忍狡诈,“大黑”和“老蒙古”都是有勇无谋,在这老林里头,恐怕是没有多少便宜可占啊!陈忠实左右观望,忧心似焚。
而喊陈静的那几个捡山者,也突然的销声匿迹了。大山深处,云雾笼罩,非常的寂静,只有爆发了的山洪,巨浪涛天,一泄千里。焦躁中,陈忠实刚要再喊,突然一阵哗啦声,扭头一看,竟然是“大黑”、“老蒙古”、“花子”和“长毛”,闷头不响、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傻家伙,咋就不吱个声呢!”陈忠实气恨地大声吼道。再看爱犬,全都水淋淋的,大海中捞出来的一样,非常的疲惫,并不停地舔着舌头。陈忠实仔细观察,才注意到,“大黑”的脸上有血,鼻子被严重地划伤了。肯定是棕熊的利爪所为,“大黑”躲闪不及,才吃了这个大亏。他有点儿心疼,就埋怨道:“干嘛硬拼,你傻了还是咋的!没和你说嘛,机动灵活,打赢就打,打不赢就走人嘛!你呀,你呀!这个愣劲,咋就是不改呀!”他数落着“大黑”,可偶然一回头,几乎差一点晕了过去。全身抖着,鼻子发酸,喉咙像噎住了一样,泪水顿时就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半天,才扑了过去,抱着“老蒙古”,一屁股瘫坐在了湿地上。
“老蒙古”的肚皮被划开了,口子有半尺多长,全身是血,肠子都淌出来了。这一场恶战,怨不得谁都不吱声呢!“老蒙古”是一只纯种牧羊犬,个大、腿长,勇猛剽悍。四方头、大圆嘴、眼眶子深陷,眼珠子通红。尾巴细长,奔跑的速度比射箭还快。在黑瞎子沟,唯有“老蒙古”,在紧要关头才能独挡一面。刚进沟,那条蟒蛇袭来,翻江倒海,横冲直撞,“老蒙古”就有点儿忍无可忍,若不是康教授把它死死抱住,它肯定会冲下山去,以死相搏的。在黑瞎子沟,“老蒙古”可是大伙儿的半壁江山啊!此刻,它因为剧烈的疼痛一声不哼,全身却是筛糠般地颤抖着。陈忠实眼含热泪,抑制住激动,脱下衬衣,一条条地撕开,小心翼翼地,为老蒙古一点点地包扎着。大雨过后,小咬成群,蚊子肆虐。忠实光着膀子,任其叮咬,仿佛是没有丁点儿的感觉。直到包扎完毕,穿上雨衣,前胸后背,已经被蚊子、小咬叮蜇的处处都是大包。包扎完,陈忠实挎上枪,心想:我就是背,也要把“老蒙古”背下山去,背回蜂场。如果医疗及时,说不定还会捡条命呢!在黑瞎子沟,“老蒙古”历来是大伙儿的精神寄托和感情上的支柱,如果它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教授康跃先不心疼死那才怪呢!忠实刚要起身,“老蒙古”突然地蹿了出来,踉踉跄跄,趔趔趄趄,像醉汉一样,矫健的身影很快地就消失在了灌木丛中。“这家伙干啥去了呢?”忠实有点儿纳闷,没容他多想,“老蒙古”就叫上了:“汪汪汪!”陈忠实紧忙地奔过去,“老蒙古”正在那儿站着呢!目视前方,尾巴轻轻地晃动。近前一看,深草中躺着一个女人。面色苍白,呼吸微弱,不知是惊吓,还是受了重伤,躺在那儿已经昏迷不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