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那儿抽烟,一支接着一支,很长时间,才抱歉而又关切地说道:“康老师,去医院看看吧!他这人,唉!是有嘴无心,康老师,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头去啊!别人不知道,我和小夏,还不知道吗?”陈忠实的话,使康跃先在精神上轻松了一点点,像黑暗中偶然发现了一点点亮光,奔着这点儿亮光,即使走不出去,也算有了一点点安慰和奔头。于是,他就非常感激地说了一句:“忠实兄弟,我这把年纪喽,但黑瞎子沟任何时候都不能没有你啊!去吧,你和小夏都去吧!去赶紧把房子支起来,那家安徽来放蜂的女人和我们都是同行,咱们不能不管啊!丈夫死了,孤儿寡母的,该多惨啊!我琢磨着,正像你说的那样,还是那头大棕熊在报复呢!说不准呀,其他养蜂户,也还得有倒霉的,此物一日不除,就危及四方啊!”知识分子,忧国忧民,这是他的秉性,任何时候,也不会改变。“过两天我领狗上山,不除掉它,我是不会罢休的!”忠实咬着牙根,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两天,早早晚晚,蜂场里的所有人,都听到了那只棕熊的吼叫声:残忍、暴戾、悲切、气势汹汹,像魔鬼一样。“哞——哞——哞——”半宿半宿地干吼着,仿佛在警告他们:“你们几个等着吧!这是黑瞎子沟,老熊的天下,蜂场不踏平,我是不会完的!”忠实端枪去前后的山岗上找过,像在沙滩的大树下面一样,闻其声不见其影:“这头母熊,摆的什么迷魂阵呢?”三次扑空,忠实清楚地意识到,这头母熊很不一般,不仅斗力,也在斗智。像游击队一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正面进攻,却在周围不停地骚扰。恐吓、威胁,等你疲劳了、麻木了、斗志削弱时,它再乘虚冲下山来……“这家伙,属高智商动物,跟那条蟒蛇不一样,对付他,真得下点儿功夫呢!”扑空后,失望中,陈忠实自言自语地悻悻说道。
死了丈夫的那个白家小媳妇进沟来了。带着她的小女儿、八十箱蜂子以及两只嘎嘎叫着下蛋的老母鸡,小狗没有,倒有一只相当乖巧温柔的小花猫。放蜂的养猫是防范耗子,耗子啃蜂箱,破了的蜂箱,就容易进去杂菌,感染了蜜和糖,污染的白糖,蜜蜂食后就屙痢疾,整箱整箱地死,无法救治。猫是鼠的天敌,养猫也就免除了鼠患。放蜂人四处流浪,食宿野外,生活中亟需要养狗看家,也是个耳朵和伴儿。但事实上不行,原因很简单,放蜂人多是在路两旁安家,目的是运输方便。但路上有行人,不管农场、林场、村屯还是牧场,行人受到威胁,就必然会想法儿把狗除掉。而多是用毒药,一走一过,狗死了,是无头案,蜂子还得搭上。狗是凶犯,罪有应得,而蜂子呢,可就是十足的冤大头了。因此,放蜂人,野外露宿,尽管需要,一般情况,也是不养狗的,白家的蜂场,也不例外。白家的小媳妇大家不知道她姓啥,鸡爪子河林场的人都知道她男人姓白,因此,认识或熟悉她的人,也都习惯地称呼她白大嫂。
白大嫂的丈夫死了,是被一只老母熊咬死的,尸体就地掩埋。林场为了照顾白氏妻女的生活,破天荒,允许白大嫂和女儿——小媛媛,迁民进入了黑瞎子沟。白大嫂和小媛媛是开天辟地以来进黑瞎子沟的女人。白大嫂中等个儿,五官端正,眼睛不是很大,却非常的秀气,脸上红扑扑的,是健康人的正常颜色。身着大孝,因丈夫不幸的死,而使妻子满脸的愁容和悲哀,目光躲躲闪闪,在羞怯与痛苦中不时地在观察着黑瞎子沟里的这三名男子汉。诚恳、朴实、大方而又充满了孤寡女人的期望和无奈。她一手牵着女儿,一手拎着竹筐,竹筐内是两只惊异不安的老母鸡,小花猫在女儿的手上抱着。走下马车,听旁边的草丛中略有动静,小花猫一蹿,“吱溜”一声就钻到草丛中去了。少年不知愁滋味,媛媛急忙去追:“小花猫!小花猫!你可别跑丢了呀!妈妈!妈妈!小花猫不知道家,还能回来吗?”女儿幼稚、天真,盯着小花猫的影子,眼里立刻就噙满了委屈的泪花。“不要紧,一会儿呀,它就会回来的!”忠实一边从马车上往下卸着蜂箱,一边安慰小姑娘道,并扫了一眼小女孩儿的妈妈,体态丰满,也许是一日三餐有蜂蜜陪伴的原因吧,白大嫂乳丰臀肥,除了一脸哀容,上上下下,看上去都是一个非常顺眼的小媳妇。特别是她嘴唇左上角的那颗黑痣,第一眼就给陈忠实留下了一个非常深刻的印象。这个女人,他似乎在哪儿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也许是从来就没有见过,嘴唇上长黑痣的女人不足为奇的吧!
黑瞎子沟,毕竟是有了女人的气息,女人的韵味,对三名光棍汉来说,阳光是那么的灿烂,天空是那么的湛蓝,鸟儿的叫声更美,连地上的野花和鸡爪子河中的溪水,都比以往更加使人心旷神怡和精神陶醉。尽管这个女人刚刚死了丈夫,一脸的阴郁,满目的哀愁,但他们也都知道,人死不能复活,活着的人还得继续生存下去,面对大自然的美景和辛勤后的劳动成果,迟早有一天,她的朗朗笑声会在黑瞎子沟内响起来的。忠实边卸车边想,妇女儿童,都是生活中的弱者,既然到蜂场来了,作为这儿的一场之长,从精神到肉体,从食宿到工作,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尽到自己的一切义务和责任。不管什么样的风险和苦难,尽管过去素不相识,今后,也要毫不动摇地承担起来。使他们母女重新扬起生活的风帆,重新露出笑脸,再次品尝到人间的真情,也再次使自己的爱心,在社会上得到一份更加丰厚的回报。看着母女二人,忠实感到肩上的份量比以往似乎又更加沉重了许多。
他挺了挺胸脯,并本能地舒出了一口气。“寡妇幼女,太需要别人的关心和帮助了!”白大嫂非常勤快,她知道,从此以后,黑瞎子沟就是她的家了,都是男子汉,作为女人,尽管换了环境,没了男人,除了睡觉,一日三餐还得继续扮演她家庭主妇的正当角色。人不多,也就是五口之家嘛!她非常自信,只要以诚相待,周到服务,她的角色,就肯定能扮演成功。别人卸车,安置蜂箱、蜜桶、搅蜜机、行李、帐篷及其他生活用品。她洗了洗手,梳了梳头,挽起袖子就下了厨房,劈柴、点火、淘米、切菜,干净利索,有板有眼,忙而不乱,快而有序,就像在自己的家中,不大一会儿,一桌既简单又可口的菜肴就端到了桌上。然后她打来水,拿出自己的毛巾和香皂,既热情又不失身份,既大方又有点儿羞涩地喊道:“各位师傅,洗洗手,吃饭吧!”她瞅了忠实一眼,目光非常的大方,但仅仅是一闪而过。目光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又似乎是什么也没有捉到。“嘿!好香啊!”忠实一屁股坐下来,先探出脑袋,在炒木耳、拌凉菜、炖茄子、炝土豆丝四个非常普通的农家菜盆子上闻了闻,开心地喊道:“在黑瞎子沟,这么香的饭菜,可是第一次吃到啊!”
康跃先多日卧床,白大嫂迁来,他一时高兴也支撑着从炕上爬了起来,一脸慈祥、和蔼地说道:“无酒不成席,无炊哪来的烟?没有女人,世界上没有阳光,家庭没有笑声,生活是单调的,社会也就不成社会啦!女人不仅仅是心细,在饮食方面,味道就是不一样嘛!因祸得福,黑瞎子沟,今后也就笑声不断喽!”夏立志嘿嘿地笑着,抓起了两张白面蒸饼,夹上菜,卷成筒状,大嚼大咽,眼睛不时地在白大嫂的胸脯和屁股上扫来扫去,并不时地打着嗝儿,顾不上喝水,狼吞虎咽。年轻,力壮,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卸了半头午车,此刻也真是又累又饿了。看他那吃相,白大嫂的脸上就有了那种不易察觉的笑容,不是嘲讽,也不是揶揄,更不是嗤笑,而是满足,一种意外的、想象不到的、满意的笑容挂在了她的脸上。大概是丈夫死后,她第一次这么开心吧,但语言却不张扬,而是非常的平静,像大姐对小弟弟那样,充满了同情和关爱:“慢慢地吃,着啥急呢,多着哪!”“我们仨,做饭就是瞎胡弄,你胡弄一顿,他胡弄一顿,好米好面,也做不出个好滋味来!”康跃先说着,颤颤巍巍,也在一个蜂箱上坐了下来,边品尝边对白大嫂说,“你也吃呗,又不是外人,忙活了半头午,还客气什么哪!”“媛媛睡了,我等她一块儿吃,还不饿哩!”白大嫂给康教授递上了一张饼,又倒了一碗水,但刚端起来,两手擎着,突然就听对面山坡上传来了惊人的熊吼声:“哞——哞——”叫声没落,白大嫂就“啊——”的一声,水碗也“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她脸色苍白,目瞪口呆,全身抖着,竟一屁股蹲在了地上,像筛糠一样,好半天,才哭出了声来:“呜呜呜……”紧跟着,小媛媛也从睡梦中爬了起来,赤脚下地,边哭边喊:“妈妈!妈妈!我怕呀!我怕呀!”
三人停止了咀嚼,呆呆地互相对望着,饭菜无味。黑瞎子沟,又被一种巨大的恐怖和苍凉笼罩了起来。狗熊的吼声还在继续着,不远,大约也就百米左右。在南山的半坡上,群犬齐吼,忿忿地抗议着:“汪汪汪!汪汪汪!”熊吼犬吠,一时间,黑瞎子沟突然地又像开了锅。包括车上的那四匹马,也一齐“咴咴咴”地叫了起来,并猛烈地刨着蹄子。马是龙性,反应敏感,一有异常,也会嘶声不止。忠实“唿”地站了起来:“妈的,还没完了呢!”说着,转身进屋,顺手就把猎枪抄了起来,奔到院里,又不由地站住了。心想,这家伙肯定是转移了,和上次那样,要想置它于死地,必须找到它的洞穴。洞穴是棵枯树,这棵枯树,到底又在哪儿呢?前山后岭,林海茫茫……不行!找得到也得找,找不到也得去找。忠实咬牙皱眉,再次地下定了决心。翌日,天刚放亮,他就领着猎犬,匆匆地进山了,这是第几次出征已经记不清楚了,但这次他改变了方向,出黑瞎子沟,顺鸡爪子河的流水往下游去,在大砬子的阴坡,也许就能找到它的洞穴吧?四条狗,都是他多年的好朋友了,人没有户口,狗,可是吃着一份商品粮呢!猎狗,在公安局和粮食局都是备了案的。到月持卡到粮店,每条狗就可以领到四十五斤棒子面。而人呢,没有户口,也就没有粮卡,吃粮,得到黑市上去先买粮票。有全国统一粮票,也有黑龙江省地方粮票,有了粮票,才能买出粮食来。从这个意义上说,人没有户口,在林区,就不如一条狗。
忠实和老康都有户口,到月,也都能领出来一份儿商品粮。夏立志没有,就得享用猎狗的那份儿,所以说,在黑瞎子沟,夏立志是最下等的一类公民。生活没有保障,其饭碗是泥做的。为吃饭,就偷偷地多开荒,用倭瓜土豆,换狗嘴里的棒子面吃。老康由于政治问题,在思想上受到压抑,只有陈忠实,是唯一标准的合法公民。因此,在黑瞎子沟,陈忠实也就享受着场长的这一绝对权力。可是,陈忠实从来就不把自己视为场长,居高临下,在臣民的身上发号施令,而是身先士卒,甘于吃苦,连自己也觉得压根儿就不是那块当官的料,条件优越,无非是沾了哥哥的那点儿光而已。三万斤蜂蜜的成绩,理所当然是三人共有,其次是蜜蜂的劳动创造。若论功行赏,主要功劳,还是应该记在蜜蜂的名下。也只有蜜蜂,才值得去歌功颂德,彪炳青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