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实站在楞场上观察:大棚门口停放着两台草绿色的吉普车,灯影下面,不时有人影在出出进进地忙碌着。非常的严肃,也让人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紧张,仿佛一座战时的临时指挥部,运筹帷幄,这儿决战,炮声在远处隆隆。踩着吱嘎吱嘎的积雪,站在桥上,流水哗哗,尽管寒冷,却又使人感受到一种少有的温暖和欣慰。过桥刚人进屋,突然从上边楞场传来了烈马的咴咴声,打着响鼻,刨着蹄子,忠实蓦然站住,拄着拐棍,往远处张望,寒风呼啸,夜色凝重,灯光处,不知何时竟然又纷纷扬扬的飘起了雪花,雪花使他蓦然间感到了紧张和恐惧。人所皆知,马是龙性,嘶叫肯定是它发现了危险,危险来自异物,异物中敢于对烈马实施威胁和恐吓的,在黑瞎子沟,除了昼伏夜出的东北虎,恐怕就只有死人湖水底下面的白垩龙了吧?忠实拉了立志一把,两人匆匆进屋,边走边喜忧参半地小声说道:“等着吧!一会儿,肯定还有好戏呢!”“啥意思?”“哼!树都砍光,老虎没地方隐身,蛟龙受到了威胁,不反抗,那才是怪事呢!”
小夏撇了撇嘴,当两人进屋时,室内已经是坐无虚席了。也许是为了经常的开会和训话,莲江口农场的工地大棚,在设计上,与其他大棚比较,就是独树一帜的高规格。八米宽,五十多米长,一头是食堂,一头是办公室,出入分三个门,十多个铁皮炉子取暖。除了对面铺,和铺席上整整齐齐的行李卷,中间的空地,如果没有那些烧得通红,劈啪乱响的油桶改装的铁皮炉子,其空间之大,足足地能开进去七八辆大汽车。陈忠实掀开门帘刚一进屋,其第一感觉就是宽敞明亮。如果把黑瞎子沟比喻成威虎山的话,那么,眼前这座大棚,就跟银幕上的威虎厅别无两样了。除了野外的寒风凛冽和皑皑白雪,逶迤连绵的林海群山,最大的区别就是:威虎厅照明用的是野猪油和松明子,而眼前大棚内则是一长串明晃晃刺眼夺目的大灯泡子。右派不是土匪,可是他们的服装打扮——露着棉花的破大衣、用麻绳捆绑着的大头鞋或胶皮靴子、分不清颜色却散发着汗臭味的一顶顶狗皮帽子,以及狗皮帽子下面那一张张松树皮一样的黑脸,绝望的目光和逆来顺受着表情,谁敢说,他们的精神世界会比座山雕手下的土匪们好到哪儿去呢?陈忠实和夏立志是从中门进来的,站在床头,往两边望去,铺上铺下是清一色蓬头垢面的黑脑袋。空气污浊,刺鼻子的难闻,汗臭味、屁臭味、烟味酒味、糊饭味……掺杂在一起,令人头疼。
柱子上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改造,重新做人!”“加强无产阶级专政!”“抓纲治国,以法治人!”……忠实不喜欢看书,也没有读书的习惯,小学文化,老师教得那俩字,没有进山时就统通还给人家了,但他听夏立志讲过,哥哥挨斗他去陪伴时,红卫兵也揪着他的耳朵重新灌输过:知道马克思和恩格斯写了一本天书的名字叫《资本论》,资本论的学说就是无产阶级专政,专政的手段就是用军队、警察和监狱……毫无疑问,眼前的这座大棚就是十八世纪法国大革命的那座巴士底狱了。这些日子,小棕熊的丢失,本来就使他感到了痛苦,此时此刻,再看这些标语,以及右派们进山受到了这种折磨和摧残后,他的大脑,就更是充满了心酸和惆怅。还在糊里糊涂地思索着,大棚的那一头:桌子前面,以哥哥陈副局长为首的指挥人员就宣布开会了。
会议由林场场长吴宝贵主持。他先用手指头在麦克风上弹了弹,咳嗽了一声:“咳、咳!现在开会啦!同志们!”然后威严又有点儿恼怒地望了一眼满屋子的黑脑袋,揉了揉鼻子,把嗓子中的污秽打扫干净,才有腔有调儿地大声说道:“陈局长,在百忙中,亲临咱们黑瞎子沟采伐工地,是对咱们工地全体职工的鞭策和鼓舞,咳咳!尽管嘛,最近有个别人出现了消极的现象,谣传什么树桩子喷血啦!树怪吃人啦!死人湖白垩龙要发威啦!等等,等等。咳咳!这些谣传,毫无疑问,统通都是阶级敌人,在暗中扇风点火,散布迷信,蛊惑人心,破坏生产。希望大家能擦亮眼睛,观注着这场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下面呢,咱们就以热烈的掌声,欢迎陈局长,发表重要讲话,给咱们作重要的指示精神!”说完就率先带头鼓起了巴掌,并咧着大嘴讪笑着。吴场长把麦克风推到桌子中间的陈局长面前以后,就用一种仇视的目光狠狠地盯着王青山他们。仿佛在说:“哼!等着吧,一会儿还有你们好看的。”室内气氛顿时就紧张了起来。群众性的批斗大会随时召开。现形反革命,“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右”的大帽子,随时随地都会扣到每一个人的头上。尽管揪出了“四人帮”,但“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砸在谁身上,不进大牢,也得在劳改队里面轱辘几个月。会场设在了劳改农场的大棚内,意味着什么,谁心里都是清楚的。那几个撮雪工正好就坐在陈忠实的斜对面。他们是农村来的,性情朴实,在吴场长宣布开会时,忠实也注意到了,几个小青年一齐拧着鼻子撇嘴,特别是那个满脸小螃蟹的车轴汉子,小声儿抗议道:“操!瞎鸡巴咧咧!造谣,迷信?刘师傅是怎么死的?血水也还在,不信大伙儿去看看!看看是迷信还是真事!你以为……”还要嘟哝下去,就被身边的一个右派,使劲扯了扯衣服制止住了:“别说了,小心收拾你!”车轴汉子仍不服气:“操!鸡巴毛吧!不干回家,大不了不挣这两个破钱呗!”
忠实点了点头,报之一笑,并对他投去了赞赏的目光。再回头看时,哥哥陈忠财已经开始抑扬顿锉又拖腔拉调的发表他的重要指示了:“同志们哪!啊!今天,把大家请到这儿来……”“请”字吐音很重,拖腔也很长,足以显示出他身为局长,重权在握,但又能和群众融为一体的鱼水关系,谦逊、和蔼、平易近人。先讲了讲国内外的大好形势,又很自然地道出了采伐黑瞎子沟的政治意义和经济效益:“组织这一次大会战嘛,啊!就是要让外国人看看,看看我们中国人的气魄和胆略,啊!这个这个,啊!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嘛,啊!发扬大庆的铁人精神嘛,啊!战风雪,斗严寒,林业工人一声吼,地球也得抖三抖嘛!啊!什么迷信,什么喷血,这都是骗人的嘛!毛主席说:‘要奋斗,就必然有牺牲’嘛!啊!刘建民同志嘛以身殉职,我们大家都要向他学习!啊!咳!咳!我们党委正在研究,啊!报请市革委,批准他为革命烈士嘛!当然了,多数同志思想上有顾虑,怠工、旷工,都是可以理解的嘛!不过,我们也要……”他提高了声音,满胸乌云,气势汹汹,又斩钉截铁般地说,“阶级敌人……”地窨子不是礼堂,也不是电影院或俱乐部,举架本来就矮,加上麦克风和扩音器,“阶级敌人”四个字,从局长那宏亮又威严的嗓音中吐出来,直震得棚顶乱颤,泥土和灰尘都噼里啪啦地掉落了下来。气氛严肃,寒风从门缝、窗缝、木头缝里面挤了进来,无声地肆虐着。陈忠实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双腿,掏出烟来,看了看周围,就又非常自觉地揣了起来。劳改队大棚不许抽烟,除了贵宾和管理人员以外。陈忠实在暗处,仔细端详着提了副局长的胞兄陈忠财,满面红光,肥头大耳,眼睛不大,却是炯炯有神。
眉毛是真正八字形的,称砣鼻子既红又大,表情严肃,神态冷峻,半新的军大衣,是他多年来的习惯和象征,浅蓝色的夹克衫,又显出了他的干练和随便,大背头,灯光下面,看上去既黑又亮,富有朝气,尽管没打发蜡,但却梳剪出了县团级领导干部的尊严。忠实多次得听人们议论过:哥哥提升副局长,是跟日本人进黑瞎子沟考察有着直接关系的,先是达成了口头协议,后来又被邀请和胖局长去了一趟日本,回来就提升了局长,随着就紧锣密鼓地开始了这次大砍伐。在医院,宋希山去探望时曾直言不讳地说过:“二侄子,你还不知道吧!你哥哥,这下子可是平步青云发大财喽!官升一级,七品乌纱哟!党委分了他一户楼房,三室一厅,屙屎撒尿都不用出屋啦!你哥哥呀,哼,跟小鬼子打交道……人家看上了他的啥?他的权!利用他的权,来掠夺咱们的资源!真地把老祖宗留下来的这点玩意儿砍光啦!得了几个小钱,哼!就好好地想想吧,跟满洲国,伪政权,有啥子区别哟……”陈忠实脑子里回味着人们的议论和抗联老战士的愤怒和无奈,两只耳朵,却雷鸣般回荡着胞兄——陈副局长的讲话声:“……这一次黑瞎子沟的冬季会战嘛,啊!在林业局的创业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嘛。而且得到省、市革委会的肯定和支持!同志们哪!现在是到了考验每一个人的关键时刻了,我相信,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能经得起考验嘛!都能向党组织、团组织,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嘛!林场就是战场,谣言和迷信,就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和绊脚石……
王青山哪!我在林场工作的时候,你就是一员敢啃硬骨头的虎将嘛!这一次,就更是要带个好头,破除迷信,带领……”话没有说完,就被老实、憨厚的王青山打断了:“陈局长,不、不、不是迷信,是真、真的!”王青山坐在下面的铺边上,竟然站了起来,很不识时务地跟局长当面对抗道,“建民我们俩、是老、老铁啦!出、出事的那天,他在十、十三林班,我们在十、十四林班。那血水,我是亲、亲眼看、看到的,不信问问那些撮、撮、撮雪工!”作为转业军人,青山能分得清什么是迷信,什么是事实。事实就是事实,从小在山里长大的他,知道什么是诚实、坦荡,什么叫虚伪和狡诈。做人有做人的准则,唯着良心,出口狂言,迟早是要受到惩罚的。在虚荣面前,绝对不能拿着自己的性命开玩笑。陈局长身为这儿的最高行政长官,因修养、职务、身份和影响,不便于当众发火,只有皱着眉头,咬牙撇嘴地长叹气,吴场长急了,粗暴得吼道:“坐下坐下,妈的!不识抬举!说你胖,真就喘上了!你认为,离开你这只臭鸡蛋,我们就做不成槽子糕啦!”左右两旁的生产科长、林政科长、保卫科长、资源科长更是火气冲天,忍无可忍:“制造谣言,散布迷信,破坏生产,不判刑,也得拘役他六个月!”保卫科长从法律的角度给下了定论:“这小子,真他妈的傻透了,四六不懂!不挨收拾,是不是就肉皮子痒痒啊!”林政科长怒气冲冲的。陈局长急忙摆手制止:“好啦好啦,这件事,散了会再说吧!”生产科长岁数较大,当着众人,尽管陈局长一再制止,他仍然以长辈的身份和口气提醒他道:“都是成年人了嘛!又不是三岁的孩子!连起码的礼貌也不懂?林场职工,应该以身做则才是嘛!如果在两年以前,早给你挂牌子,戴高帽,坐飞机啦!散布迷信,就是投敌判修,你知道不知道?”“谁散布迷信啦?”王青山来了犟劲,眼珠子瞪得溜圆,既不嗑巴,也不口吃了。猛地站了起来,拍着胸脯子吼道,“谁不相信?现在就去验、验、验证!不信问问老、老杜他们!不是一个人,四五个人都、都看着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