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鸦雀无声,只有铁皮炉子发出了持之以恒的哄哄声。在场的数百人,包括陈忠实和夏立志,也都替耿直憨厚的王青山捏了一把汗。“不错,我们是都看着啦!”老杜原来就是那个满脸小螃蟹的车轴汉子。他站了起来,既有点儿玩世不恭,又有点儿满不在乎地昂着脑袋大声说道:“那天,养蜂子的老陈,去找他的三只小棕熊,让刘建民发誓。刘建民刚发完誓,那棵大椴树,就咕嘟咕嘟往外喷血水,雪都化了,那才猛呢!谁要撒半句谎,就是大闺女养的!这不,老陈了来了!坐地户,让老陈说,看是我们撒谎,制造谣言,还是你们都,欺侮老实人?”说完,老杜扭头盯望着忠实,白炽的灯光下面,脸上那一堆小螃蟹,看上去,使人有点儿打怵。期待中,不等忠实张嘴,老杜又顺嘴嘟囔了一句:“迷信!操!门前的河水,怎么就不结冰呢!”陈忠实参加会议,是出于旁观者的心态来看热闹的。不想说啥,也不愿意出头露面,这是性格上的注定。况且三只小棕熊至今还是杳无音讯,心里头像窝着一把草,欲哭无泪,哪儿来这份闲心?其次是哥哥是这儿的领导,不想面对面地顶撞,砍伐是组织行为,也不是哥哥一个人说了算。在这种场合,自己再傻,也不能让大伙儿当狗熊耍。本来想抽身回去,早点儿休息,明天继续寻找那三个小宝宝。
可是,老杜已经把自己点了出来,扭头就走,肯定是太失礼了,还会刺伤了人家的自尊心。更何况,那一木拐把他击伤吐了血,事后,人家也没有把自己怎么样,大山深处,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啊!再说了,让他到家里拿点蜂蜜,人家也没好意思!人要脸树要皮,今天,心里再不痛快,也得说两句公道话了!想到这儿,他拄着拐棍,活动了一下双脚,谁也不看低头说道:“那天,我是在场,青山和老杜,都没有说瞎话。迷信?哼!看看我的两腿和这只胳膊吧!”说着,抬了抬自己的右胳膊,全大棚,以局长、科长、场长到老百姓,均都一字不漏地听清楚了:“黑瞎子沟,这可是国务院明文规定的自然保护区啊!说砍,不哼不喘的,就给砍啦!是不是迷信?你们自己,不会去看啊!十三林场,又不是出海过洋!不去十三林林场也行!门前河里的水,都看见了吧!为什么不结冰?这死冷寒天的!”说完,昂头挺胸,满脸的蔑视和讥讽,扫了会场一眼,冷笑着说道:“哼!不信哪,咱们就走着瞧。骑驴看唱本。”耳濡目染,受了白大嫂的影响,“不赶紧地悬崖勒马!”这是他陪哥哥挨斗时学来的,“继续再砍!山神、猎神、河神,哼!都饶不了你们的!咱先把丑话……”
不等说完,陈忠财就急了,“哐”地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气急败坏地脱口喊道:“满嘴胡诌,扰乱会场!刘科长,给我把他铐起来!”陈忠财全身颤抖,咬牙切齿斥责他道:“放肆!胡闹!不在家好好养你的蜂子,聚众闹事!还不给我快滚!”少数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但在场的多数右派和老改犯们,却对陈局长的粗鲁感到大吃了一惊。人们感到惊讶、茫然、愤怒,也有些担心。目光齐刷刷盯着一只胳膊又手持拐棍的大个子身子。有揶揄有嗤笑,有卑视也有不以为然地相互对望着,仿佛在说:“操,窝囊废,怕他啥,大不了就是一条命嘛!”陈忠实绝对不吃他这一套,你局长怎么的?当年游街、批斗、挂牌子、戴高帽,要死要活的,没有自己去陪斗,没有大嫂子苦口婆心的劝说,你陈忠财,骨头恐怕都烂成灰了吧!现在可好,出门前呼后拥,进家高朋满座,开口打官腔,闭口耍威风。人五人六的,有啥了不起呀。想着,他猛地挺起腰杆,瞪着眼珠,不亢不卑地大声说道:“你把椴树都砍光啦,我还怎么养蜂?放肆?胡闹?你才是放肆,胡闹呢!谁不知道,这些木头是为日本鬼子准备的。哼!自己觉着不错,这是汉奸、奴才、二鬼子,满洲国的傀儡政府……”
此时此刻,连陈忠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和词汇。“混蛋!”陈忠财彻底撕去了自己的伪装和斯文,手拍桌子,不用麦克风,站起来,气急败坏地大声吼道:“岂有此理!你他妈的是……”脸色煞白,口喘粗气,咬着牙根,全身像筛糠一样地抖动着。林政科长和保卫科长急忙奔了过来,连推带搡地把还继续辩驳的陈忠实推了出去:“走吧走吧,回家睡觉去吧!你呀!唉!说你啥好呢!不看个火候,也不选个地点!”“唉!还真上来犟劲啦!看把你哥气的!你这人哪!真是的,太任性,太任性啦!”“走走走!快走,快!回家睡觉多好!暖屋热炕,搂着老婆……”生产科长急忙地劝阻陈局长道:“陈局长,看你看你,消消火!消消火……”
站在河边,又听吴场长扯着嗓子宣布道:“明天早晨开始,上班的,按双份工资计算,这也是入党、转正、提干、长工资的先决条件。对顽固不化者,擅自旷工、误工或捣乱者,轻者开除职工队伍,重者交司法机关处理!定罪判刑,咎由自取。作为局、场的两级领导,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不管是谁,别老和尚打伞——无发无天地瞎搅闹。咱们是国营企业,党委会的决定,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玩儿!何去何从!你们就自己照量着办吧!不是吓唬你,到时候,哼!想吃后悔药,也没地方去买了……”作为这次大会的主持人——鸡爪子河林场场长吴宝贵,话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哎呀!场长哪!不好啦!不好啦!俺们队上的三匹马,都让老、老、老虎给咬、咬死啦!咋、咋、咋办啊……我的马呀,白龙驹哟!枣红马,三匹啊!全完啦……这下子,我们队,可赔苦啦!”“别着急,慢点儿说!”
又是吴宝贵的声音,话音刚落,从楞场到工棚子,所有的电灯,刷地一声就全灭了。全场上下顿时地就炸了营。“哎哟我的妈呀!肯定的是山神爷!对咱们,又开始报复啦!”“别嚷别嚷,别吵别吵!”“妈的,你瞎啊!踩着我的脚啦!”“活该!我他妈地看着啦!”“操你个奶奶!你他妈的欠揍啊!”劈里啪啦、咣啷!扑嗵、吵声、骂声、拳头声、饭碗筷子声,炉筒子的哐当声。会场失控,漆黑一团,刹那间乱成了一锅粥……站在小桥的这边的陈忠实和两位科长,都停下脚步,望着夜空,望着群山,望着楞场上的木垛和冰雪,尽管屏息着呼吸,但也清清楚楚地听到,电灯灭了,两台发电机因为失去了负荷,一齐在轻松而又明快地吟唱着:“突突突突……”夜风刺骨,雪花停止了飘落,群山在一齐擂鼓般的轰鸣着,地动山摇,让人感到无比的茫然和恐怖。死人湖的上空,不见星星,不见月亮,但却有一股烟雾,像蘑菇云一样,上下翻腾,不停地摇摆。烟雾是灰白色,朦朦胧胧,隐隐约约,恍恍惚惚,镶有金边,非常的醒目,在金边的衬托下,烟雾中一只动物,从死人湖的湖面上拔地而起,仿佛一根庞大的石柱子,顶天立地,因为天空,却很难看到顶端的尽头。无声无息,却又让人感受到了它的存在,想象中,动物夹裹着的烟雾,假若是横扫过来,整个林场,肯定是要毁于一旦的。忠实尽管比两位科学都要冷静和坦然着许多,但面对这个庞大的怪物,全身上下,还是感觉到一阵无比的紧张和颤栗。一瞬间,他刚要说:“操,不是破除迷信吗?你们俩看看吧!”但不等开口,就听远处有人在大声说话,还有四五道手电筒的光束。“哎哟老天爷哪!吓死我啦!老、老虎,把电线来咬,咬断啦!”
黑暗中接着又有人说道:“电死啦,死的!看把你们吓的!你们再好好瞅瞅,那不是老虎,是一头豹子!老虎的花纹是长条,豹子是圆圈……黑瞎子沟,哪来这么多的豹子啊!”“看见了吧!淌了多少的血啊!多惨哪!咬电线干啥?不是来找死啊!……完啦!彻底没有救啦!”“噢!它们是来偷马的。咬死了三匹马,捞走了一匹,这只豹子,是分工来破坏电源的,妈的,以后一个人再也不敢出来啦!”“赶紧的,赶紧的,先接上电源……”电灯闪了两闪,突然又全都亮了。陈忠实注意到:电灯亮了的一瞬间,死人湖上空的怪物,也随之蓦然地消失了,仅剩下了云雾,还在飘飘悠悠地晃动着。远处,又再次从黑瞎子传来了的惨叫声。又是熊叫!摩天岭的西端,狗熊的惨叫声,使站在河岸边楞场上的陈忠实,头脑眩晕,心口搅疼,左手拄着拐棍,使劲咬了咬关,才没有一头栽倒在雪地上,直到夏立志过来,扯了他一把,才似乎清醒了过来,一瘸一拐,踉踉跄跄地往家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段距离,夏立志突然小声儿说道:“陈场长,不,忠实哥!我有点事,想跟你商量商量。”他非常严肃。
尽管彼此看不清面孔,陈忠实也能觉察出来,夏立志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他交谈。于是,注意力从三只小棕熊身上收了回来。他小声问道:“说呗,啥事?”“我已拿定了主意,离开黑瞎子沟,不在蜂场干了!”“为啥?”陈忠实停住了脚步,疑惑地看着他。“不为啥!”说完,夏立志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唉!”忠实两眼牢牢地盯着他的面孔,踌躇了很长时间,才平静又关切地小声说道:“小夏,我知道,你心里头有事,也不是一天啦!对不对?自从陈静死了以后,我就观察出来,你的思想上有点儿不对劲。”见夏立志默默地没有吱声,陈忠实呼出了一口长气又接着说道:“唉!人非草木,熟能无情?特别是前些日子,白大嫂在下雪前的那天晚上……我也知道,对你的刺激太大啦!男子汉,在这一方面,我也有着亲身的感受啊!那一年,在场部上班,看着人家一对一对的,而自己……唉!说啥呢!我能理解,可是,白大嫂,那天晚上,那么做,是有些太过分啦!但,唉!你能理解就好啊!”夜风吹来,远处的灯光一闪一闪的,伴随着吵嚷声:“妈的,豹子群!你们看看这些脚印子!开始,还以为是老虎呢!”“胆子也太大了!那边屋里还开着会呢!这下子,彻底完喽!这一冬天,还指望这几匹烈马挣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