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刚要去找,大嫂金姬淑就提前一步进来了。灯光下面,一见忠实,就埋怨他道:“哟!老二!你,可是回来了啦!天天在外面跑,腿刚痊愈,能吃得消吗?听你爱人说……”“爱人”两字,虽然踌躇,却是非常响亮,“找什么熊崽子,但不管找啥,先得顾命啊!从医学的角度看,爬山对恢复不利,万一再骨折,就跟你的右臂一样,终生残废!你这个人我知道,不撞得头破血流,你是不听劝阻的!固执又任性,不惑之年,骨质褪化了,可不能再让人家替你操心啦!”大嫂子丝毫没有见老,快五十岁了,仍然是那么质朴、高雅、丰满、清秀,鬓发油黑,皮肤细腻,目光炯炯,一身的活力。她比白大嫂年长近二十岁,夫贵妇荣。原本就天生的丽质,如今更是像一朵久盛不衰的白菊花,芳香扑鼻,魅力不减。气质、服装、语言和神色,跟白大嫂站在一起,不像是两代,更像是姊妹,不仅姿色上遥遥领先,在神韵和体态方面也高着一个层次。
像一只冷湖岩边的白天鹅,美丽大方,高傲不俗。怨不得全局上下一致地公认:鸡爪子河林场的金大夫,那才是沉鱼落雁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啊!大嫂的光临,让小木屋顿时就有了光亮和华贵的色彩。白大嫂,也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事——蜂蜜烙油饼。两个菜:土豆丝炝芹菜,木耳炒肉丝。还是夏立志背回来的那块野猪肉。两男二女围桌而坐。作为主妇,白大嫂特别热情和客气;作为妻子,白大嫂又满腹的牢骚和怨恨。她先为金姬淑卷了一张油饼裹土豆丝:“嫂子,饿了吧?也没啥好吃的,这饭做的,可真是照相师傅没底版——羞人哪!”金大夫紧忙接了过来,不好意思地说道:“哟,这饼,色香味俱全,多诱人啊!”轻轻地咬了一口,咂着舌头,就又是一阵夸奖:“弟妹,这一回呀,我可真的拜你为师啦!我们鲜族人,一日三餐,除了大米饭还是大米饭,辣椒白菜狗肉汤,你哥常年到头跟我皱眉头,说顿顿狗肉汤,屁股上都快要长出尾巴来了!弟妹你别笑,这一次长驻沙家浜,你烙饼的手艺,对你大嫂,说啥也不能保守啦?”“嘁!瞧大嫂您说的,粗茶淡饭,有啥保守的啊!说真的,不是对着镜子作揖——自己恭维自己。这些日子哪!自打从医院回来,三只小棕熊下落不明,你兄弟他一天天地唉声叹气。要不就不吱声,吱声就噎死个人,你说我哪儿还有个好心情哟!三只小棕熊再找不回来,俺是看明白,这小日子是外甥戴黑纱——没舅(救)啦!”白大嫂努力抑制着,泪花才没有落到了饭桌上。
金大夫心里一阵发颤,拿筷子的手,几次努力,都没有夹成,灯光下面,她的脸色,很不自然,一阵子发红,又一阵子发灰。目光是黯淡的,草草把那一卷油饼吃完,就回偏厦子休息去了,临离开饭桌前,一再地提醒陈忠实:“唉!你呀,他二叔,就听天由命吧!你看看他二婶,都成什么样子了!生活中,还有比那三只小棕熊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咱们去干呢!我是你嫂子,作为女人,有些话,是不能太往深里头说啊……好了,快吃饭吧!吃了饭,我建议你也去会场上听听,换换大脑,轻松轻松,都一样,干啥也不能一条道走到黑啊!”陈忠实埋头吃饭。腮帮子吧唧吧唧地甩得山响,一言不发,心里头想着的仍然是三只小棕熊。大嫂苦口婆心得说了些啥,他一句也没有听明白。
不知是耳鸣还是鬼迷心窍,此时此刻,似乎是仍然有熊崽子的哀叫声在萦绕着,不是老牛一样的吼叫,而是婴儿般,一声声地啼哭,这是熊崽子,刚会吃食,挨了“长毛”的欺侮后的哀叫声,眼噙泪花,在向自己一声声地哭诉。夏立志善于察言观色。金大夫说完,他说道:“刘建民他妈,听说现在还在医院里面抢救呢!他爸爸今天我也见着了,跪在十三林班,大伙儿不把他抬回来,悲痛过度,不也得冻死在那儿啊!采伐黑瞎子沟,纯粹的是劳民伤财!”然后又问金大夫道:“在哪儿开会?开啥会啊?”金大夫说:“在江口大棚,全工地都去,油锯手罢工,这可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啊!中央号召,抓革命,促生产。他们可好,顶风上,对着干,不严肃处理,又怎么得了呀……这工夫我有点儿头晕,回去休息休息。小夏,这件事,就交给你啦!把忠实拽也得拽到会场上去。再不换换脑子,我看他真就得魔道了!”
金大夫刚走,夏立志就眨巴着小眼睛说道:“提到小棕熊,我发现你大嫂就有点不太自然,筷子夹不住菜,脸上一红一白的,拿大帽子扣人。我说场长,你呀,真就应该换换脑筋喽!”“操!就你点子多!”忠实斥责他道。尽管嘴上对他不屑,但心里也不得不承认,夏立志的敏感和机灵,日本人离开黑瞎子沟那天,铃木启久和喜田对着路旁一边比划一边嘟噜,夏立志不懂日语,却立刻能准确地判断出来:小鬼子,本性难改,是在打沟里头大森林的主意。自己当时还奚落他是杞人忧天,无限上纲,心胸狭窄。但事实呢,很快就验证了他的聪明,没出几个月,事态的发展,就让他言中了。想到这儿,陈忠实对夏立志略有歉疚地笑了笑,然后盯着门外,始终再没有任何表示。
是的,对嫂子的为人,他一百个放心和相信。相信她的人格,不贪不坏,坦荡质朴;放心她绝对的不会算计自己,对自己从来都是一片真诚,老嫂比母,关怀倍致。可是,夏立志的提醒,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尽管粗心,他也感觉到了,大嫂子确实没有吃饱,匆匆离去,原因何在?自己也确实是没有多想。心里头想着小棕熊,直到大嫂子离开饭后又说了些啥,自己也没往心里去,而是左耳朵听进去,右耳朵迅速地就冒了出去。干干净净,没有痕迹。不过,最后那一句话他似乎是听明白了:今天晚上,在江口大棚,召开群众大会。目的是催促油锯手们尽快地恢复生产。如果继续罢工,局领导,肯定要在某个人身上开刀问斩,杀一儆百的。否则,整个工地继续罢工,损失可真就是大鼻子的奶奶——老鼻子啦!陈忠实正细嚼慢咽地继续琢磨着,就听夏立志小声儿问他道:“陈场长,反正也没有啥事,工地上开会,咱们也看看去呗!”“去呗!”陈忠实毫不犹豫地答道。尽管会议与自己无关,但刘建民的死,从某种意义上说,跟自己还是有着一定的关系的。如果不发誓,也许就不会感到恐慌,大树直站着下滑,油锯手紧随其后,寸步不离,这场死亡事故是能够避免的。刘建民一死,加上树桩子喷出了血水,油锯手们普遍感到了恐怖,才纷纷停工,导致了生产的瘫痪,也才有了今天的大会。退一步说,就是与采伐无关,会场上人多,嘴杂,说不准,还能发现小棕熊的线索呢!
饭后,两人直奔了连江口农村的采伐大棚。大棚坐落在楞场的边上,夜色漆黑,没有星星也见不着月亮。只有脚下的积雪泛着点儿微光,衬托着地面上的植被。风不大,却非常的尖锐,伴着四周的松涛,吹在脸上,麻酥酥的疼。楞场上架着十多个二百度的大灯泡子,照着整整齐齐的楞垛,也照着附近林荫下面的幽暗和静寂。机声隆隆,灯光刺眼,楞垛下面,有两具牛套子从山尖上刚刚滑了下来,人身上是霜,牛背上是雪,赶套子的卸爬犁,盘大绳,吆喝着牲口,“驾!驾!吁!”声音在寒风中颤着,相当的艰苦。陈忠实和夏立志都知道,江口大棚,除了少数的管理人员之外,二百来号工人,从归楞、吊卯、打枝桠、赶牛马套子,统通的都是劳改就业后的留用人员,来自全国各地,而且都是北京、上海、南京、天津、武汉、哈尔滨等大城市。有知名作家、特级演员、大学教授、高级工程师,也有海外留学多年的华侨和将军。所有劳改犯,其罪名基本上都是一致的——右派。
归楞场上抬蘑菇头的康大胡子,是彭德怀的警卫团长,1956年被授予共和国少将军衔,1958年就被剥职为民发配到了北大荒。赶牛套子的老徐,徐大个子,精通三个国家的语言,香港、美国都有亲戚,哥哥从马来西亚一次性就给他汇来了四万美金的生活费,但劳改农场每月仅允许他支取三十元人民币。闲唠嗑他告诉陈忠实,哥哥汇来的生活费,他恐怕是下一辈子也用不完啦!并提醒陈忠实和夏立志他们:“你们有人身自由,就应该把黑瞎子沟的生态保护好,这鸡爪子河里的水,三九天不结冰还呼呼地冒热气,是珍贵资源,一旦毁坏,那可就是全民族的一大损失喽!”忠实心里头惦挂着三只小棕熊,对他的话,压根儿就没有当作一回事儿。黑暗牢牢地笼罩着小兴安岭,同时也死死的压抑着黑瞎子沟。以河为界,河这边是楞场,河那边就是大棚,站在楞场上望去,大棚与山坡融为一体,没有棚顶上十多个,冒着缕缕吹烟的铁皮筒子和透着亮光的一长趟子塑料布窗户,进来生人,冷不丁一瞅,是很难发现这里是一座数百人的大型窝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