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就在大伙儿刚有点儿回过神来,众目睽睽之下,那棵神奇的大椴树,伴着一股非常微弱的风,猛地一震,离开了树桩。说时迟,那时快,大树笔直的站立着,顺着山坡上的积雪,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推着一样,咬着积雪,吱嘎吱嘎地叫唤着,飞快地滑动。见事不好,陈忠实亮着嗓门大声喊道:“快!快呀!跟上去,跟上去!……”第二个“呀”字没等喊出口,大椴树带着一股强大的疾风,“唿嗵”一声就倒了下去,大雪弥漫,强气流差点儿把在场的众人推倒。谁也没有想到,直线下滑的椴树,在滑出了十几米之后,竟然是上山倒,树头恰恰砸在了自己的桩子上。刘建民哼也没哼,就躺在了雪地上。
人们“唿啦”一声围了上去。清清楚楚地看到,树桩子还在咕嘟咕嘟地涌着血水,让人奇怪的是:大椴树的树桩子离地皮有二十多公分,白质白瓤,不朽不烂,更谈不上什么动物和野兽。什么也没有,血水是从树芯的纹缝中挤出来的。没有异味,也没有叫声,只是一个劲儿地喷涌,血水融化了冰雪,不停地流着,让人心惊,又非常的刺目。望着血水,众人都似乎感到了末日的来临和威胁,没法儿逃脱,可又不太心甘情愿。陈忠实在喊话的一瞬间,本能地看了死人湖一看,一股雾气喷薄而起,像水柱一样,顶天立地,长时间不散。他奔向刘建民,扔掉拄棍,单腿跪地,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拨去碎断了的枝桠,吃力地,缓缓地把他托了起来,百感交集,带着哭腔唤道:“建民哪!建民!你……”刘建民在陈忠实的胳膊上,很长时间才睁开了眼睛。不等张嘴,眼角的泪水,就滚落了下来。眸子是灰暗的,盯着苍穹,嚅动了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说道:“陈……师……傅!我……对……不……起……你……啊!”一刹那,不管表情还是声音,都充满了内疚和悔恨。大伙儿都紧紧地围着他,不停地呼喊,悲伤到了极点。
在众人的呼唤声中,刘建民又睁开了眼睛,咧了咧嘴角,几经周折,又终于吐出了很轻很轻的四个字:“小……棕……熊……我……”然后脑袋一垂,他年轻的生命,就永远地离开了这个污浊的世界。“建民!建民哥呀!”“刘师傅!刘师傅啊!”建民走了,匆匆而去,但三只小棕熊,仍然是一个谜。小棕熊,他?他知道还是不知道呢?对不起!又是啥意思?是因为欺骗了忠实,内心有愧?还是参入了盗窃小棕熊一案,受到上帝对他的惩罚而追悔莫及后呢?陈忠实放下尸体,站了起来,望着远处层峦叠嶂的群山和死人湖上空的浓浓黑云,皱着眉头,一语不发地叹了一口长气“唉——”寒风呼啸,碎雪纷纷。远处持续着揪心而又苍凉的熊吼声,熊已蹲仓,为啥还吼?难道是那三只小棕熊还在世上活着?在某一个岩洞、山涧或是某个不易被发现的地方,绝望和迫切中,等待着主人去陪伴、去安慰、去搭救吗?忠实踽踽下山,踉踉跄跄,趔趔趄趄,奔着那个方向,心灰意冷的他,似乎又突然的发现了光明和希望……
油锯手罢工了。冬季采伐,是一种季节性很强的木材生产。从压地窨子、修道、伐树,打枝、造材、吊卯、集材、归楞、装车、收拾楞场到清林、码带等等,所有工种,都是一环套着一环,一步紧跟着一步往前走的。伐树、造林要求在元旦以前必须结束。春节以前木头进入楞场,边集材边装车。过了春节,就是装车清林码带等收尾的零活儿了。否则,伐木场上都是简易的冻板路,一旦开化,车辆进不去,进去也出不来,怎么努力,也得眼瞅着困山。困山材第二年再卖,与新材相比,在价格上,也得黄瓜打驴——废掉了一半。这是指硬轧抗沤的柞桦木而言。软轧方面的杨、椴木,那可就更惨了。归完楞的还算是勉强,顶层腐烂,下面的还凑合,假若是吊了卯或者是没吊卯,横三竖四放着羊的,那可就是三个月的孩子得了癌症——扔也得扔,不扔也得扔啦!所以说,寒冬是木材生产的黄金季节,分秒必争,刻不容缓,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油锯手们不用商量就不约而同地罢了工。干活是为了挣钱,可是,命都没了,钱再多,又有啥用?油锯手停止作业,消息传出,林业局的各级官员,上上下下全都炸了庙。
副局长兼黑瞎子沟会战指挥部的总指挥陈忠财,率领着他的左膀右臂——生产科、林政科及保卫科的头儿们,星夜进山,召开大会,亲自督阵,解决问题,还把自己的夫人——林场大夫金姬淑等卫生人员也打发了上去,伐木工人有个小病小灾,不出工棚子,就能得到及时的治疗。鸡爪子河林场的场长吴宝贵还通知宋希山的孙子宋吉林,为了支援会战,改善职工生活,猎捕到野猪,林场派人去捞。越多越好,价格优惠,敞开收购,猎捕多了,林场派拖拉机去协助运回。在后山,宋吉林正巧遇上了陈忠实。陈忠实告诉宋吉林说:“你还不知道吧?刘建民死了!小宋,我可是告诉你,前车之辙,后车之鉴。前些日子你也看到了吧?我陈忠实差一点就送了命!你还听他们忽悠?吴场长找你,你爷爷知道吗?不知道?那你就得赶紧回去。三百六十行,哪一行的饭你不能吃?冰天雪地的,非得来吃这一碗饭!别忘啦,你父亲是怎么在这儿丧命的……”宋吉林一听大树墩子喷血,刘建民硬是被大树拍死了。愣怔了片刻,二话没说,就背上猎枪下了山。陈忠实寻找三只小棕熊,连续多天,屡屡扑空。刘建民临死前留下了一个迷,解不开又不忍心。
皑皑白雪,留下了他一串串歪歪扭扭的脚印;茫茫林海,无处不回荡着他绝望而又苍凉的呼唤声:“大傻子——二傻子——三傻子——傻子哟——回来吧——回来吧——”群山逶迤,好不凄惨。听着那一声声苍老的、掺杂着哭腔的呼喊声,熟悉陈忠实的人都会眼泪汪汪的感叹着说道:“唉!你听听,听听啊!都快要疯啦!”“好人哪!那三只小棕熊,是他从砬子顶上捡回来的,工资都变成了奶粉,用奶瓶子,一点点、一天天喂养大的啊!棕熊找不回来,他不得把命也搭上了啊!”“是啊!好端端的,多招人喜欢,搬家那天,我还见啦!这一晃的光景,咋就会没了呢!”“小白脸死了,那小子,刚起完了誓,忠实还没等离开,就让那棵大树,给活活地拍死啦!临死留下了一句话……说不准,小棕熊,真就跟他有关呢?”“有关又能咋的?人死啦!还不是变成了无头案!”人们议论纷纷,猜测着小棕熊的下落,替刘建民悲哀,也为陈忠实忧虑。凭经验,陈忠实知道,从后山磐石下面到公路上那一趟深深的脚印:三只小棕熊,肯定是凶多吉少,没有了希望。
这是现实,现实摆在了面前,是那样的无情和残酷。可是,在十三林班,他又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狗熊的吼叫声,是那样的真实而又亲切,即使是自己走火入魔,耳鸣、发生了错觉,那么,其他的人呢?满脸小螃蟹的那位车轴汉子及其他的撮雪工和刘建民的那位小助手,都听到了狗熊的吼叫声。而且他们的观点也都是一致的,数九寒天,滴水成冰,狗熊早已经蹲仓了,不吃不喝,哪儿能会叫?叫声是真实的,尽管与逻辑不符,一声声的呼唤,还是让陈忠实增加了信心和勇气,希望失而复得。三只小棕熊只要还活着,陈忠实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要把它们找回来。
寒冷,没有削弱他的意志;风雪,没有动摇他的信心;疲劳,他默默地忍受着;腿疼,逼迫着他走不了几步,就得赶紧地停下来休息休息。以死人湖为分界线,根据那天在十三林班捕捉到的信息,从摩天岭到七鬼峰,从七鬼峰再到摩天岭,一座座的山头,一棵棵的大树,一条条的沟系,一处处的砬子和石塘,像梳篦子一样,一趟又一趟地寻找着。一边爬涉一边呼喊:“傻子哟——傻子哟——傻子啊——你们在哪儿呢?”摔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再摔倒,感天动地的呼唤声,不知道使多少人为他流下了眼泪……回到家中,躺下就睡。疲惫到了极点,脸不洗,饭不吃,衣服也不脱。白大嫂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不敢劝也不能劝,只能默默地抽泣:“该杀的,老天爷,这些事,一件件,咋都让俺摊上了啊……”夏立志闷头不语,出出进进。除了摇头叹息,就是望着死人湖方向,一阵子一阵子地发呆。运材车昼夜不息地从门前隆隆开过。有汽车也有胶轮拖拉机。突击抢运,突击加工,加工厂设在三十里以外的场部。油锯手罢工,全工地停产,火烧眉毛,总指挥陈忠财暴跳如雷般,大发脾气,也就是刘建民死后的第三天晚上,黑瞎子沟,又险些酿出事故。陈忠实刚刚进屋,白大嫂就忧伤、恍惚加茫然地告诉他道:“嫂子来了!在偏厦子的小炕上睡觉哩!你看你,这些天,简直的……唉!人家市医院的程大夫还……”白大嫂关切而又疼爱地望着他,知道劝阻没用,又害怕言多戳了他的心肝子。“噢!她来干啥?”忠实于麻木中随便地问了一句,他心里只装着三只失踪了的小棕熊,对其他的事均漠不关心,感到烦躁。
但对大嫂,就又是另一回事儿了。对自己的大嫂——朝鲜族的金大夫,陈忠实还是百分之百尊重而又爱戴的。“哥也来了!一会儿召开群众大会,在江口大棚里面。刘建民这一死呀,人都毛啦!谁还再有心干活?这不,把嫂子也打发了上来,咱们偏厦子变成了临时的诊所,稳定人心,多干活呗!”白大嫂手拿铲子,一边盛菜一边唠叨着,“赶紧的,脱了大衣,洗洗手,把嫂子喊过来,好吃饭哪!”“囡囡呢?囡囡回来了吗?”忠实关切地问道,他惦着孩子,尽管不是自己的亲骨肉,但对白家的这个小姑娘,他还是打心眼里头喜欢的。“她来干啥?在托儿所,跟着所长睡哩!过两天念一年级,她要回来,也不能让她回来!沟里面老出事,今天死人,明天死人的。别说孩子了,大人在这儿还有点儿毛楞的呢!哼!没有这些蜂子,就是八抬大轿去抬,哪个鬼孙也不会来的哟!来这儿干啥?打着灯笼拾粪——找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