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诚心致他于死命,断了的斜碴,也得刺穿他一层层的衣服,插进胸膛,结束了他的性命!翻手用横木击去,只是想教训他一下,叫他认识认识,马王爷是不是一只眼?半天,满脸小螃蟹的车轴汉子才算是说了熊话,吸着凉气,可怜巴巴的,“肋条断了吗?哎哟妈呀,你可是真……真厉害啊!……服了,我算是服啦!”另一位较老实的铲雪工,见平时飞扬拔扈的小螃蟹认输说了熊话,就紧忙扔下铁锹,赔着小心,一边嘿嘿,一边万幸地说道:“亏着咱们明智,没有胡来。就咱们这几头烂蒜,就是都上,那不也还是供电局拉闸——全毙了啊!胡闹,胡闹,有话好说,咋能瞎整哩!”满脸小螃蟹的车轴汉子吐了血,边吐边一个劲儿地吸气皱眉头,眯缝着小眼,瘪了茄子。天气更阴,碎雪飘飘,对面山坡上响起了油锯声,“呜呜呜……”非常吃力,是青山他们,陈忠实看了看众人和刘建民,侧身抓起了一根木棍,扬了扬,歉意而又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唉!打扰了!弟兄们,你们进山是为了挣钱,抛家舍业,谁也不是为了出来打仗的。耽误了大伙这么长时间,是真不好意思啊!既然建民兄弟已经起了誓,这事嘛,我也就既往不咎啦,干活吧!干活吧!耽误了你们挣钱,实在是不好意思啊!”看着仍蹲在雪地上的车轴汉子,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样吧!下了班你到我家去一趟,我给你拿点儿蜂蜜,喝点儿蜜水,补补身子!”
见汉子流露出了感激的目光,才和风细雨又心平气和地责备他道:“你出手好狠啊!致人于死命!不计后果,无冤无仇的,三句话不来,今后,谁还敢和你谋事啊?好啦,都不是三岁小孩儿,是非曲直,低下头,好好地想想吧!”说完,转身按原路一步一步地返了回去。听见锯响,又情不自禁地站了下来,观看锯手伐树的过程。刘建民刚刚把油锯启动,端起来不等干活,就又突然灭了火。大伙儿都不吱声,除了满脸小螃蟹的车轴汉子,撮雪工和助手也都站在了各自的位置上。埋头干活,像没事儿一样。陈忠实知道,在别处采伐是不需要撮雪工的,这是多余的一笔浪费,可又是现实中不可缺少的一道工序。
风是顺着沟塘子吹上来的,因为失去了大森林的阻挡和抑制,到了十三林班,也就变得非常疯狂和肆虐,呜呜怪叫着,迎头扑来,并扬起了满天的雪雾。遇到林子,也就失去了章程,垂头丧气,但也仍然有点儿不太服气,在大树下面,东一头西一头地窜着,虽不死心,可也没有办法。望着风雪,忠实又再次地感到了沉重,树木砍光,夏天水土流失,烟尘滚滚,冬季狂风肆虐,仿佛无数匹脱了缰的野马,不再宁静,也不再神秘,作为居民,失去了大森林的屏障和保护,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幻想、寄托、追求、理想、感情和自己的信念,伴着锯声,伴着树倒,一瞬间就被眼前的现实,残酷无情地粉碎了!站在雪地上,看油锯手操作,他觉着心如针孔,耳朵发鸣,大脑一阵阵的眩晕着……棕熊至今下落不明,杳无音讯,明天呢?蜂子失去了蜜源,不是逃走就是饿死,主人就是勉强在这儿挣扎,又还有什么必要和意义呢?
伐树是计件工资。超产有奖,完不成指标受罚,多劳多得,木头进了楞场,通过栓尺员的数字算账。五人一组,根据数字分钱,金钱使人们顾不上寒冷,也忘记了疲劳,中午带饭,不管馒头、发糕还是窝窝头,比石头还硬。拢一堆火,用棍子插住,悬在火上,烤热一层吃一层,边烤边吃。渴了塞两口冰雪,不影响干活又非常的方便。采伐工地上,才真正的是爬冰卧雪,风餐露宿啊!这种生活,黑瞎子沟的主人陈忠实,在这方面是深有体会的。作为伐木工人,陈忠实没有使用过油锯,用的是“二人抬”,后来是弯把子大刀锯。坐在雪上,一下子一下子地硬拽,靠力气挣钱,汗水摔八瓣,没有半点儿的虚假和窍门。对油锯,他感到新鲜,感到羡慕,两手抱着,用双腿推进。锯链子飞转,响声震耳,随着雪白的锯沫子泉水一样地喷涌,在几分钟之内参天大树就一棵接一棵地倒了下来,仿佛砍棒米棵子一样,省工,省力速度又快,十几台油锯,漫山锯响,就像拉开了帷幕的一台大型的音乐会,……站在树冠下面的雪地上,陈忠实目不转睛地观注着,看他怎么启动,怎么推进,怎么抽锯,大树又怎么躺倒,又怎么再去继续下一棵……树倒,他感到一阵轻松,锯响,他也为锯手捏了一把汗。伐树是摸着老虎脑袋薅眉毛,万一有丁点儿的疏忽,就会被老虎的大嘴吞了进去。突然,坡下面的刘建民惊慌失措地喊了起来:“躲啦!不好!快!快躲啦!”恐怖、绝望、忧虑、悲伤。
抽出了锯板,锯链子还在哗啦哗啦地旋转着,两手抱着,没有了主意。居高临下,忠实清清楚楚地看到:是一棵特粗的大椴树,树冠如伞,相当的茂盛,树皮发亮皮色柔和,直径有半米多粗,孤伶伶的,周围近距离范围内,既没有灌木,也不见幼树,浑圆挺拔,傲立不动。生长在小漫坡上,因为没有树倒方向,左右锯口对了头,仍巍然屹立,就是不倒,油锯手没有了主意。仔细再看,竟然有血水,泉水般地喷涌了出来。洒落在雪上,如同桃花。“刘哥!快,扔了锯,快、快跑啊!”助手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提醒建民,叫他扔了油锯快跑。“哎呀!这、这、这是咋回事儿?”撮雪工抓着铁锹,惊恐万状,却目瞪口呆,没有了主意。“扔帽子!扔帽子啊!快扔头上的帽子啊!”一脸小螃蟹的车轴汉子,常年蹲山沟,有点儿经验。遇到这种情况,逃跑是根本办不到的,两腿再快,还能快过树倒的速度?唯一的、也是可行的办法就是扔帽子,朝着相反的方向,再不见效,就脱了上衣扔棉袄,这是一种馋树,不吃人不肯罢休,扔掉衣服、帽子或围巾,馋树就会上当受骗,把衣帽扑倒,伐树工好乘机逃了出来。寒风不再怒吼,山野静悄悄的,周围听不见了锯响,空气凝固了一样,大地、山峦、林海,似乎整个宇宙都沉浸在了恐怖的气氛之中……陈忠实知道:伐树从锯链中喷出血来,肯定是树洞中蜷缩着野兽:如棕熊、黑熊、蟒蛇等等,遇到这种情况,赶紧收锯,跪倒谢罪,请求原谅,不知道不为过嘛。
然后赶紧通知大把头,工棚子的人马全部出动,腰系红绸子,勒缎带,提着酒,拎着菜,摆上供桌,焚香烧纸又磕头,诚惶诚恐,不允许有半点儿的马虎和过失,一连三天,才算完事。并赶紧转移,这座山头上的林子,别说是砍伐,连根草棍也不能再动了。这是规矩,进山伐木,首先得懂得山里的山规和乡俗。否则,大自然的惩罚,是任何人也难以逃脱的。远处,说不准是大砬子、七鬼峰,还是摩天岭的下面,传来了黑瞎子的哀叫声:“哞!哞!哞……”凄厉、苍凉、痛苦、悲哀而又酸涩,悲切得让人流泪,又感天动地般的,似乎在祈祷和呼唤着远方的儿女和亲友,灾难降临,快快地逃走啊!陈忠实往远处瞥了一眼,顺着山沟,很自然,死人湖的周围和湖面,尽管雪雾迷蒙,湖面上的一切,也都清清楚楚地映入了自己的视野内,湖水翻腾着浪花,周围的坚冰如同刀削一样,晶莹剔透,又非常的别致,湖水中那几只白垩龙同时露出了自己的脑袋和脊背。搅着湖水,自由地嬉戏。三条龙,呈现出了一种自然的三角形,龙头比柳罐还大,眼睛特亮,支棱着紫冠。脊背也是紫褐色的,缓缓地摇摆着。仅仅是几秒钟,就又很快地沉了下去。
湖水的蒸气与整个大自然融为一体,升到高处,又变成了冰粒,缓缓地飘落,又覆盖了大森林与黑瞎子沟的一切,忠实没有惊慌,而是充满了无比的敬意和平静,收回了目光,才猛然间再次窥见了那几只豹子的身影。从那棵蟒蛇曾经盘踞着的大柞树上滑落了下来,像幽灵一样。一瞬间,在视野中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随之,心里就划了个大大的问号,来时自己在大树下面停留了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豹子,这几只豹子,又是什么时候爬到了那棵大柞树上的呢?豹子与熊叫,还有白垩龙的现身,又是一种什么关系呢?还有这棵毙而不倒、根部喷射着血水的大椴树,是巧合?还是大自然的报复呢?报复油锯手,还是警告所有进入黑瞎子沟的伐木者?他来不及多想,仅仅是随着目光的一闪念,目光、感情和思维,就被哀叫着的刘建民,牢牢地吸引住了!
刘建民懵了、傻了,呆子一样,忘记了灭火,紧抓着油门的连接器,锯链子飞旋,嗷嗷地叫唤。他脸色苍白,目光是那么样的呆滞和恐怖。不敢逃跑,哇啦哇啦地喊着“啊!救命啊!救命啊……快、快来人啊……”撮雪工见陈忠实没有离去,像溺水者抓到了一捆稻草,拼命地挣扎,纷纷呼救,“陈、陈师傅,咋、咋办啊?”“哎呀老陈,您快想想办法吧!求求您啦!”“好人啊!都是出门在外,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人们一时像热锅上的蚂蚁,不敢靠近,又无能为力,只能远远瞅着,搓手、跺脚,并杂乱无章地呼喊着、吼叫着,默默地祈祷,又拼命地吵嚷,没有措施,没有主意,最后,又不约而同,把求助的目光,一齐投在了陈忠实的身上,相信他有办法,关键时刻,再糟糕的办法,也比一点儿办法没有好哇!陈忠实盯着那棵巍然不动的大树,往前奔了两步,踉踉跄跄,又猛地站住,大声地喊道:“建民!别慌!快把油锯扔了!盯着树根,千万别离开!哎!听见了没有?扔了油锯,盯着树根,千万别动,千万别动啊!”人们静了下来,惊恐万状,一齐盯着那棵纹丝不动的大椴树。大张着嘴巴,屏住了呼吸,陈忠实的当机立断,使大伙,又猛然间找到了靠山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