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锯不响,也就没了危险,看到他表情紧张,忠实心里头也就有了个八九不离十,果然是他,这只披着羊皮的灰狼。杀死了棕熊,藏匿于别处,却继续在这儿装模作样地表演着。凭着自己的感情、力气和仇恨,他满可以扔下拐杖,像老鹰捕鸡一样地俯冲下去,用健全的左手,把他抓起来,“去你妈的!”一下子就把他扔到山冈那边,或者是一拳头把他打翻在地,一脚踩在他的肚囊子上,厉声喝道:“狗杂种,你把三只小棕熊给我交出来!”这是他酝酿已久的准备和等待。等待着实施,等待着一腔怒火的发泄。可是,今天的陈忠实毕竟不是当年那个踢死群狼、一身是胆、与死人同枕共卧、啥也不在乎的鲁莽汉了。生活的经验和坎坷的教训已经使他学会了理智和冷静,抓贼抓赃,可赃在何处?打人犯法,打死他,三只棕熊就能找到吗?他若死不承认,我岂不是打不住黄皮子又惹了一身臊吗?想到这儿,他稳重、坦然、心平气和地一步步地走了过去。靠在树上,掏出香烟,自己先叼上一支,然后又恳切地谦让着说道:“来来来,抽支咽,歇歇气,这大冷天的!”
五个人,唯独刘建民没有伸手来接,眼珠子像溜溜球般地转动着,恐惧而又坦然,虚伪又满不在乎,紧张中流露着诚恳,慌乱中又显示出了他的镇静和狡诈,破罐子破摔,又有点儿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和蛮横。瞅着忠实,故作镇静地打了个哈哈,皮笑肉不笑地道:“陈师傅的腿愈合得挺快啊!”然后又给旁边的助手和撮雪工们道:“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那个陈师傅,蜂场的场长,传奇人物。一脚踢死了一群大灰狼,雪地上躺了三天三夜,豹子不敢张嘴,大孤猪在暗中保护着他的生命!”说着,又以他的机灵和干练再次微微笑着问道:“好家伙,真就没有想到,身体能恢复得这么理想,这大冷天的,又这么远,是遛兔子套,还是来遛狍子套呢?啊,陈师傅?”“噢!就是他呀!”一个撮雪工说。“嗬!百闻不如一见,爷们您今年多大岁数啦?”助手讨好加好奇地看着他问道。陈忠实不愿意磨嘴皮兜圈子,没有搭理其他人的新奇和提问,从嘴上摘下半截香烟,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捻碎着,全身微颤,逼视着小脸儿一红一白的刘建民。尽管怒火冲天,但仍然竭力地克制住自己,呼呼地喘着粗气,哆嗦加颤抖,一字一字地低声问他道:“哼!你,挺会,装啊!我问你,那三只小棕熊,你弄到哪去了?”威严、冷酷、悲痛,悲痛中又有些你死我活般的咄咄逼人。
“啥?小棕熊?”刘建民故作惊讶地反问他道,“小棕熊咋的了?陈师傅,我真不明白,三只小棕熊不是都好好的吗?”说着,刘建民摸了摸屁股后面悬挂着的钳子、扳子、镙丝刀和启动器,既是无意识的,也似乎在作着某种预防和准备。空气有些紧张,撮雪工和助手停止了吸烟,好奇、愕然、困惑又有些懵懵懂懂地看着陈忠实和刘建民。一个面色铁青,目光如剑;一个躲躲闪闪,既委屈又有点儿冤枉。陈忠实往前迈了两大步,手抓拐杖,剑眉倒竖,两眼盯着对方的鼻子尖,声音略有缓和地质问道:“你真不知,还是在这儿装糊涂?啊!那好,你敢不敢对着自己的良心发誓?你敢发誓,咱们就既往不咎,你敢吗?”“哎呀!就这点儿屁事呀!操!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还发誓弄景的,我刘建民七尺汉子,光明磊落,坦坦荡荡,怕他妈的谁呀!行,没说的,好办,不就是起个誓嘛!”刘建民满不在乎,嘿嘿地笑着,在他看来,这位黑瞎子沟的传奇人物是太迂腐了,天真而又可爱了。于是,他玩世不恭地耸了耸肩膀,嘭嘭嘭地拍着宽厚的胸脯子反问道:“爷们,你说,让我怎么起誓法儿?守着这几位弟兄,起完了誓,你再纠缠我怎么办?男子汉,话出口,驷马难追,吐口唾沫都是根钉,可不是蹲着撒尿的娘们儿啊!”
陈忠实无语,牙齿咯咯响,嘴唇像两扇大厚铁门似的紧紧地关闭着。“刘哥,吗事?起吗誓啊?”一位撮雪工满头雾水地看着他俩问道。刘建民愣了愣眼珠子,皱皱眉头,满腹委屈地解释着说道:“他的三只小狗熊丢了,怀疑咱们哥们从中搞了名堂。你想想,咱哥们,是那种人吗!可是,唉!说什么好呢!这年头,哪座庙里头没有屈死的鬼啊!这事若传出去,咱哥们儿,还怎么做人啊!”委屈加恼怒,泪花都快要流出来了。“噢!这么回事儿啊!我还以为是吗事儿呢!这还不好办?身正不怕影子歪,干屎抹不到人身上,既然爷们儿这么远的跑来了,让起誓你就起个誓呗!又不用你掏银子掏钱费力气,上下嘴唇一嘎巴,起个誓不就完了嘛!”“就是的!换上是我,别说是起一个誓,就是起一百个誓,我也敢起。”另一名撮雪工说。“刘哥,你就起一个呗,要不,我替你起!”助手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怂恿着说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嘛!”“好吧,冲着良心,我他妈的豁出来啦!”刘建民再次看了看陈忠实,嘿嘿地冷笑着,知道他来者不善,别看拄着拐杖,真若交了手,他们这一帮,也不够他自己划拉的。不起誓,自己就是裤裆里面的黄泥,不是屎也是屎了。真若对天发誓,因内心有愧,他又感到了紧张和不安。换个地方,不用催逼,顺嘴咧咧,没遮没掩。可是,这儿是小兴安岭,是小兴安岭的黑瞎子沟啊!死人湖就在下面,而那只猎神和十几只豹子,还有那只熊獾——山狗子,都是曾经亲眼目睹过的啊!
宗教不是迷信,上帝就在自己的身边。日本鬼子厉害不?飞机大炮,武装到了牙齿,那块飞机残骸还是他第一个亲手从雪堆里面扒出来的呢!反复想想,他真就有点儿犯了难。一再踌躇,犹豫再三,最终才咬牙闭眼,瘦驴屙硬屎般地哼哼着说道:“我对着苍天起誓,那三只小棕熊,不是我刘建民亲手害死的,我若……”“谁害死的?”陈忠实咬着牙根,厉声问道。“我、我、我……爷们,我真的不知道啊!”刘建民看了看大伙,又瞅了瞅雪雾笼罩下的死人湖,胆战心惊,可怜巴巴地乞求道:“爷们,对天起誓,我……说的都是……实话啊!”尽管冰天雪地,寒风刺骨,在场的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刘建民脸色苍白,全身哆嗦,嘴上喷着雾气,鼻尖、额头及下巴颌都有冷汗一滴滴地滚落下来,并随之凝固,变幻成了冰花。陈忠实全身微抖,愤怒、痛恨、惋惜加鄙夷。锐利的目光从远处的山峰和近处的树木上收了回来,盯着脚下晶莹的白雪及白雪上砍伐后的残留物,斩钉截铁,命令一样,继续吼道:“真不知道吗?那好,起誓吧,让上帝来证明你!”寒气袭来,大伙儿的全身又是一颤,但目光却是不约而同、齐刷刷地盯着刘建民。有疑惑不解、有兴灾乐祸、有鄙视不屑,也有同情、惋惜和茫然。
众人的埋怨和谴责,自己的愧疚和悔恨,加上空旷的原野和寒冷雪地,蓦然间,平时英俊潇洒的刘建民,此时此刻,垂下去的脑袋和佝偻着的后背都让人感觉到了他的矮小和萎缩,眯着眼睛,望着自己的脚尖,声音特小,而且是吞吞吐吐地发誓道:“我,是清、清白的,上、上帝作证。谁要偷了那三只小棕熊,就让他死无完、完尸!立刻就遭报、报应……”发完誓,抬起头来,看着陈忠实,委屈又酸涩地哽咽着说道:“陈、陈师傅,爷们又不是一天啦!我救过您的命,差点儿没死在石砬子下面,如今,您怀疑我,这么大老远地跑了来,还是一瘸一拐的,为了让您满意,我才指天发誓的啊!这一会儿,您该放心了吧?”然后舒了一口长气,耸了耸肩膀,冷冷地笑着,面露杀机:“操!也就是你吧,起誓弄景的,换个人哪,哼!污辱我的人格,我不让你爬着回去,姓刘的小子就不是爹妈揍的,就他妈的跟着他一个姓!”咬着牙根,因为愤怒,小脸煞白。“就是嘛!哪能这么冤枉人呢!”“操!张三不吃死孩子,活孩子惯的!”“小猫没眼睛——到这儿来瞎唬啊!”助手和刘建民的关系,在感情上可能是更近着一层,摘下狗皮帽子往雪地上一摔,手攥大斧,瞪着眼珠子吼道:“刘哥,不能这么拉倒,妈的,黑瞎子叫门——熊到家啦!”“对!黑瞎子沟的主人咋的?黑瞎子沟的主人就无法无天啦!”其中一个铲雪的也“呼”的一声抡起了大铁锹,迈了两步,列开了架势,“哼!妈的,新媳妇坐抬筐——我看你纯粹是铁教啊!到这儿来倒蛋,真他妈的错翻了眼皮!”“对!不能便宜了他卖瘸膏药的!揍他个龟孙,让他爬着回去!上这儿来装屁!”都是跑腿子,一呼百应,打架是过小年,流血才找到了刺激。另两位也握起了铁锹,其中一个也把狗皮帽子从头上撸下来,扔在雪地上,一脸刀疤,仿佛聚了一窝小螃蟹。“妈的,不在家搂着老婆睡觉,上这儿找便宜来啦!”呼喊着,号叫着,“呼”的一声,就把大铁锹举过了头顶,剑拔弩张,眼瞅着一场流血事件就要发生了。
陈忠实理智地也是本能地后退了一步,不在乎地笑了笑,手抓拐杖,轻轻晃动着说道:“嗬!还挺讲义气哪,啊?打仗嘛,你们可要记住,我陈忠实是不会先动手的。”说完,冷笑了笑,“怎么样?我就凭着这一只胳膊,你们是单个来呢,还是齐上?”他声音不大,满脸的蔑视。可是,不等他说完,满脸小螃蟹的车轴汉子就一声号叫:“去你妈的吧!”声起锹落,劈头盖脸,“呼”的一声就砍了下来。锹头带着风声,锹刃泛着青光,忠实两条病腿敏捷地往旁边挪了一步,身子一闪,拐杖挡驾,只听“咔嚓”、“扑”的一声,拐杖断了,铁锹飞出去撞在一棵桦树上又弹了回来。“扑”的一声是半截子木拐击在了小螃蟹的胸脯上,小螃蟹粗壮的身子晃了两晃,一阵趔趄,最终还是牢牢地站在了雪地上,其他刚要铁锹加板斧的一齐围攻,被就清醒过来的刘建民一声断喝给震住了:“住手!妈的,你们都想死啊!”众人极不情愿地停了下来,口吐白气,克制着怒火。再看满脸小螃蟹的车轴汉子,脸色煞白,全身发抖,皱眉头,吸冷气,咬着牙关,两手下意识地捂着胸脯子,目光是吃惊、后悔、愠怒而又恼恨的,大口喘着粗气,半天才一点点地蹲了下去。“哎哟我的妈呀!哎哟我的妈呀!”铁锹震飞,砸断了木拐,忠实翻手一击,用木拐的横木重重地击在了他的胸脯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