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还在伐树、打枝,近处却开始了吊卯和集材。雪大、路窄、坡陡、道滑,马套子下来了。横冲直撞,电闪雷鸣,气势磅礴,虎虎生威。马蹄敲打着山谷,爬犁辕子上却扬起了一阵阵的雪雾。尽管爬犁腿子上都钉上了两三道防滑链,但爬犁自身巨大的惯力却似乎就像迎面驶来的火车头一样,风驰电掣,令人眼晕。枣红马全身上下挂满了白霜,拧着脖子,歪着脑袋,眼如铜铃,鼻喷气流。而套子手呢?右手死死地攥在了马笼头上,缰绳紧紧地绕着右臂,越过双肩,缠着左臂,最后才抓在了左手上。双手裸露,面如关公,汗流浃背,人和马融成了一体,马和人均喷出了呼呼的热气,热气成霜,披霜挂银。陈忠实知道,驾驶马套子就仿佛在万丈悬崖上走铁丝,不仅仅需要年轻、体壮、配合默契、经验丰富,而且需要手段、气魄和胆量,许微不慎就会人马全毁。工作中,每一根神经都处于高度的紧张之中,臂力、脚力、视力、感觉和听觉,一拥齐上,不敢有丝毫儿的马虎。所以说冬季赶马套子,不给大价钱,是没有人来玩儿命的。当然了,也毫无疑问,驭手与抬蘑菇头的一样,进山是为了挣钱,抛家舍业,就是棕熊再多,再能发财,他们也没有那份儿闲心、精力和时间,在那三只小棕熊身上打主意。
采伐黑瞎子沟,作为主人,在医院时,陈忠实于冥冥之中就预料到了“肯定得出事”,而且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是迷信,也不是谶言,更不是因痛恨而咬牙切齿的诅咒,而是感情、思想和心灵中潜伏着的意识。伐木跟使船、挖煤一样,属于多事故的行业,折胳膊断腿是经常事,也有死亡,但都是违规操作造成的。黑瞎子沟不同,黑瞎子沟一旦发怒,尽管是在寒冬季节,大概也像四十年前的夏天一样,把三百多名日本鬼子眨眼之时就卷入了深不可测的死人湖中。忠实这么想,也是想象中的一种期待,既然采伐已经对死人湖构成了威胁,反过来,湖水和湖水中的动物——白垩龙,就肯定会对刀斧手们施加报复的。这是必然,只是时间问题……“塑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好一派北国——风光——”透过尚没有伐倒的树木,忠实隐隐约约地看到,前面又是一条集材的小道,道上有两具牛爬犁,晃晃悠悠,慢慢吞吞地往下面滑动着,两个爬犁手的打扮基本上是一致的。破大衣,敞着怀,狗皮帽子高绾着。人均扛着一把大斧,跟在爬犁后面,挺胸扬脖迈着八字步,嘴里头没腔没调地吼叫着:“三弦搭配着二虎,座——山——雕——……”陈忠实苦笑了笑,思想上也很快地否定了这两个怀疑对象,心怀坦荡,哪儿有贼心!三只小棕熊绝对不会与这些人有缘的。拐过山角,前面就是十三林班了!盯着柞树,不由得一怔,蟒蛇已死,树木还在,白骨与蟒粪已被厚雪盖住,尽管明知道这大冷天那种冷血动物不会再次出现,但他的全身从上到下,还是像筛糠一样好一阵颤抖。
大柞树的附近有一块石砬子,黑褐色,十几米高,顶部积满了厚雪,半腰和底部有一道道的裂缝,挂满了冰霜,挺诱人的。他记得宋希山曾经说过:有蟒蛇的地方,到了冬天,肯定就能找到冰片,洞口、石缝,蟒蛇哈出来的热气是贵重药材,比黄金还值钱哪!宋希山的提醒,他没有忘记,也始终当回事儿,等待着天冷,来发这笔外财。可是今天,发财的欲望,他似乎是没有丝毫的兴趣。棕熊找不到,别说是冰片,就是碰上了狗头金,他也懒得伸手去摸一摸的。三只棕熊是自己的希望、灵魂、追求和信念,进一步说,也是自己的生命。棕熊失踪,他就像丢魂儿一样。双腿没有痊愈,刚刚出院,他就拄着拐杖昏天黑地地到处寻找,万一真的找不回来,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再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了!生活既然失去了意义,生命还有什么留恋和珍惜的呢?从石砬子上收回目光,记忆中的恐惧和威胁也就像一团烟雾般地消失了。继续爬山,沿着十三和十四林班的冈脊线。
刘建民他们离这儿还有三四百米,树头多数已经放倒,卧在雪中,寒风吹来,使人感到相当的凄惨和颓废,油锯声在号叫,鬼哭一样,让人觉着脑袋瓜子一阵阵的发木……运动的时间长了,双腿的骨节和骨缝还是觉着一阵阵的酸疼和麻木,右臂摇摇晃晃,仅靠一只手,不仅仅是走路爬山失去了平衡,关键是,也给日常生活带来了相当的不便,吃饭拿筷子,穿衣系裤腰带,洗脸,抽烟,干零活,特别是以后检查蜂子,搬运蜂箱,提批子,拿蜜刀等等,过去是稀松平常的一点小事,现在就得在别扭中付出一定的代价才能办到了。遇到挫折,他就安慰自己,那些没腿没胳膊的人不也一天天的都活着嘛!男子汉大丈夫,连这点儿困难都不能克服?战争年代,那么多的无臂英雄和独臂好汉,照样驰骋疆场,照样能杀敌立功,相比之下,自己这点儿伤残又能算个啥呢!关键是精神,只要精神不倒,一切都是能克服的,只要能战胜自己,靠毅力、靠勇气,也就肯定能战胜自己的对手或敌人。勇气来自信心,毅力需要磨炼。只要横下了一条心,三只棕熊的失踪案,靠自身力量,迟早总会破获的。尽管头脑简单,这点儿信心他还是有的,爬上冈脊,他感到轻松了许多。
十三林班是摩天岭下脚的一条分支沟系。坡度不大,马蹄形状,从主峰根部涌出来的泉水,几次跌落,最后才拧成了一股激流,委曲求全般地左奔右突,拐弯抹角,一路喊叫,无可奈何地汇入了死人湖。在柞树旁边,陈忠实就饶有兴趣地察觉到了,小溪被水和雪覆盖,闻其声而不见其影。太大的落差才使溪水没有屈服于寒冷的冬天。一路欢唱,百折不挠,流入湖中,就变幻了身价。再从湖中流出,由溪变河,鸡爪子河水就是清澈见底,热气腾腾了。只要白垩龙在,黑瞎子沟就永远充满了传奇和惊险,而大面积的砍伐又势必会影响白垩龙的生死和存亡。想到这儿,跋涉在冈脊上的陈忠实内心就又感觉到了一阵巨大的沉重和悲哀。油锯声像两位非常出色的女高音,相互竞赛,而不惜扯破了喉咙,又似乎是高处俯冲下来的轰炸机群,不扔炸弹光扫射,“嗒嗒嗒,嗒嗒嗒……”油锯不是飞机,但噪音可是绝对不比飞机逊色多少。
多亏着是在山区,换个地方,可真够人受啊!沟里雪大,尽管气温下降,高度往下差了许多,但依然是超过了膝盖,个别地方埋住了屁股。忠实当伐树工多年,明白一般的树头,基本上都是下山倒,伐木与砍高粱一样,一棵压着一棵,齐刷刷的,直往前推。找伐树工必须绕到他的前面去,一是林子下面好走,而从后面来,枝丫纵横交错,树身横三竖四,在没有打枝造材之前,别说是行人,就是黄羊、狍子、梅花鹿,冲进去都窜不出来,钻来钻去,如同进了迷魂阵。二是追在后面危险,树倒了会被拍成肉酱,造完材的圆木不稳,轱辘下来碰在身上也够喝一壶的。况且自己又是瘸了吧唧的,只有绕道,才是最快的捷径。上冈他就看清楚了,皑皑白雪的树冠下面,四五个人影在不停地摇摆和晃动着。
走到近前,他才看清,两三个人在提前撮雪,清出树根才能够降低伐度。天空不时有散粒降落,随风吹来,刺脸的生疼。远山朦朦胧胧,近山是冰雪的世界,但脚下周围,除了鲜亮亮的狍子屎和马鹿粪,再有就是雪兔们的脚印,遍布山野,纵横交错。忠实手拄拐杖,居高临下,看着一棵棵的大树,在油锯链子的旋转中,“扑通、扑通”地倒了下去,带着飓风,又腾起了一阵阵的雪雾。大伙儿都在埋头干活儿,也许是狗皮帽子影响了他们的视线,直到忠实咳嗽了一声,三个撮雪的才停下了铁锹,不约而同地一齐转过身来端详着。撮雪的都是力工,也都是农村或农场来的,他们不认识忠实,忠实也自然不认识他们。“建民,还干哪,歇一会儿吧!”陈忠实咳嗽完了,冲手抱油锯的大个子大声喊道。看身影,就是刘建民,双手抱锯,油锯在他的双腿间嘟噜嘟噜地响着。翻吊着帽耳,满身的碎雪,柳州产的油锯性能极佳,比那种苏联的进口货轻便,也比德国那种卧式的容易掌握。
伐木像切西瓜一样,效率极高,又节省了体力,现代化也给伐木工人带来了福音和刺激。用弯把子锯,身强体壮,技术熟练,一天也就是七八十立方米,而油锯作业,轻轻松松,就是一个出头(伐树而言,好树种,一棵就有二三立方米)。伴着喊声,忠实锥子一样的目光,牢牢盯在他的小脸上,观察表情也捕捉着目光。侦探的手段,关键就是在见面时的一瞬间。此刻,刘建民的思想和精力均高度集中在树倒方向和双手抱着的油锯上。目不转睛,像开车一样,直到旁边的助手——那个一手提着大板斧,一手拎着汽油桶的小伙子喊了他一声:“刘哥!停下,上面有人找你!”刘建民停下油锯,猛一扭头,才发现了雪地上站着的陈忠实,双手不由得一抖,油锯“扑通”一声就滑落在了雪地上。全身微颤,脸色特窘,目光躲躲闪闪,但借助寒风和狗皮帽子的掩饰,几秒钟的时间就迅速恢复了他的常态和自然,并勉强地笑了笑,热情中既做作又尴尬地大声打招呼道:“哟!是……你啊!陈师傅,听说你住院了,啥时候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