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第二天吃过了早饭,陈忠实就走出了家门,去找那个刘建民。刘建民是油锯手,眼下所有的油锯手都在忙着突击伐树。天刚放亮,对面山坡,从上到下,无处不是油锯消音器的嗷嗷声。在幽静清冷的山谷中,似乎有十几台警报器被一齐拉响,响彻云霄,地动山摇,震耳欲聋,又令人有点儿烦躁不安。叫声汇聚在了一起,巍巍群山,茫茫林海,习惯于宁静了的山民,就忽然产生了那种万炮齐鸣的战争感觉,朦胧哀伤,诱惑又悲壮,悲壮中又似乎有点儿渴望,渴望着一睹为快。砍伐是破坏,破坏就使人产生了新鲜和刺激。人类的老祖宗是从大森林里面走出来的。回头砍伐大森林,在精神上,孝子贤孙们,该是何等高傲和自豪啊!西北砍光了,黄土高原飞砂走石,沙漠热浪滚滚袭来!黄河河底比郑州市的最高建筑还高,渤海湾出现了肥沃的三角洲,海地石油在陆地上就能找到。
此次创举,谁敢说不是黄河沿岸祖祖辈辈砍伐大森林的“成绩”和“贡献”?西北砍光,西南地区也不甘心落后,步步效仿,众志成城,全民上阵,除了大炼钢铁,还要发誓再把长江也改造成了黄河,嘉陵江、大渡河、金沙江,刀斧声声,捷报频传。连年征战,不辞辛苦,一路砍来,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和目的。长江江底年年增高,葛洲坝失控,武汉三镇一片汪洋。部队出动,人定胜天,劳民伤财,国民才如梦方醒,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砍伐带来了恶果,木材带来的经济效益,只好用生态平衡的损失加倍偿还!伟大的愚蠢,英明的悲哀。遭到了惩罚,才想到去亡羊补牢,愚昧的野蛮,也该到清醒的时候啦!在中国鸡形的版图上,与西北和西南地区相比,山海关以外的东北地区,是世人瞩目的,也是珍贵树种最多、资源最丰富的林业地区。三四十年代,山东人闯关外,从大连下船,就进入了连绵起伏的长白山林区,辽东、本溪、梅河口;通化、吉林、牡丹江。长白山与张广才岭唇齿相连,完达山与岫岩县的帽盔山融为一体。茫茫林海,兽禽遍野,仅是老秃顶子、大秃顶子的主峰就有十多处。长春市能挖到棒槌,山海关就能见到老虎。没有涓涓流淌的松花江从中隔断,大小兴安岭的参天枯树,与长白山的紫皮红松,不是同生同长的同一座山脉吗?连绵数千里,真正的林海,无尽的宝藏!何等壮观,又真正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如今可好,毛乌素沙漠已经埋住了腐烂后的红松树桩子,东北虎在公园内的铁笼子内望着昏暗的天空瑟瑟发抖!专家通过新闻媒体发出了严重警告:昔日棒打狍子瓢舀鱼的三江平原,已经出现了严重的沙漠化!沼泽变沙漠,刀斧手把残忍的目光盯在了小兴安岭的最后一块天然林地黑瞎子沟,十几台油锯地动山摇地呼唤着,长驱直入,势不可挡。蜂场场长陈忠实,面对现实,除了苦笑、摇头,还有什么办法呢?砍伐阻挡不住,三只小棕熊下落不明,如果不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作为主人,真就对不起它们的母亲——房后山坡上埋葬着的大棕熊啊!
雪滑坡陡,陈忠实穿上了从市内刚刚买回来的胶皮鞋,非常的暖和,上坡下坡也不容易滑倒。白大嫂来不及收拾碗筷,就用湿漉漉的双手,替陈忠实一圈儿一圈儿地打着裹腿,仔细认真,又充满了柔情,手上忙着,嘴里头也小声儿嘱咐着说道:“先去林场的工棚子问问,看那个小子在什么地方干活儿?问准了,再去找。不然哪,就在工棚里面等着,等他下了班,再把他叫出来盘问。不管承不承认,你都得小心点儿呀,昨儿晚上,我就觉着眉毛老跳,明枪好防,暗箭难躲,你一个人,又瘸了吧唧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千万不能黑瞎子吃大枣——满不在乎啊!”“没事,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办!”陈忠实低声地咬着牙根儿说道,“邪不压正,估量着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你还是小心着点儿吧!别让人家一次次地跟着你操心!”裹腿绑好,又帮他穿好了大衣,摘下狗皮帽子,白大嫂又再次地嘱咐他道:“听见了吗?十二点,务必得给我回来!真若把你捅死了,往雪里头一埋,去哪儿找啊!大大咧咧的,不吃亏,那才怪着呢!好汉不吃眼前亏,你懂不懂?如今这小青年,死活不论,亲爹都管教不了,真给你一家伙,你不也得受着呀!听我的没错,见事不好,就给他来个杀猪不吹——赶紧地蔫退!跟他们那些人,哪儿还有道理可讲啊!”忠实接过帽子,攥在手上,望着贤妻,心里感受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慨和温暖,并且默默地答应着:凭着我陈忠实多年的经验和生活,无须开口,看看他的眼神咱就知道了。不用多心,阎王爷不会轻易把我收了去的。这儿是黑瞎子沟,关键时刻,我知道应该怎么办的。然后戴上帽子,一转身,推开门板,就一瘸一拐地冲进了风雪中。
小风不大,却是非常凛冽。空中不见阳光,只有那种铅灰色,似雪似雾的冰粒在寒冷中永久性地浮动着。天地一色,山峰不见,除了皑皑白雪,就是河那边此起彼伏的油锯声,扯着喉咙,嘶声地吼叫。因为寒冷,山谷在不停地颤抖;因为雪大,似乎整个世界,都被厚雪严严实实地覆盖了起来。忠实的拐杖和双脚,踏在雪上,发出了一连串节奏清晰的吱吱声,自己的哈气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走不多远,两边的帽耳和胸前,就挂上了一层晶莹的白霜和雪雾。鼻子麻木,腮如针扎,即使不停地奔波,两脚也同时都有那种被猫咬了一口的感觉,凝固着的空气,似乎要把每一个野外的活动者,在刹那间就冻僵成一根根的冰棍或冰棒。寒冷,已经到了不允许任何人在外面作业的程度了!踏过桥去,忠实先走进林场的那座地窨子。桥下的河水,哗啦啦地流淌着,很不协调,却又是黑瞎子沟一道独特的风景。“咦!二叔来啦!”刚推开地窨子的简易门板,一个胖姑娘就差一点和陈忠实撞了个满怀。姑娘胸挂围裙,手抱着屉布,满脸的喜悦,一身的朝气,眼睛不大,却全身洋溢着林区少女特有的质朴和热情。看着忠实,微微笑着说道:“这大冷天的,不在家猫着,出来干啥呢?还拄着拐杖。快!我还以为是谁呢!吓了我一大跳!”说着,腾出手来,非常殷勤地扯过了一把椅子,放在铁皮炉子的炉门前,“二叔您坐,赶紧暖和暖和。”姑娘是这儿的炊事员,认识忠实,也熟悉他家的一切,局长的弟弟,又是林场的老人,尽管不在林场居住,鸡爪子河林场的男女老少,对他还是熟悉而又尊敬的。“哦!”陈忠实帽子不摘,大衣也没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拐杖顺着铺头,伸出双手,反反复复地烘烤着。边烤边打量着地窨子里的构造和陈设。
大通铺,又隔成了一个个的单间。小间是女人的天下,大间则是男人们的世界,条件所限,也是山里人的规矩。小间靠着食堂,为了方便,避免发生尴尬,姑娘们多数是从食堂那个门出入的。除了后勤工和炊事员之外,多数女性都是楞场上的拴尺员、记账员,既活跃了气氛,又解决了就业,其服装打扮,也都是狗皮帽子大头鞋,不是“常宝”却都女扮着男装。跟寒冷打交道,是来不得半点虚伪和天真的,男性基本上都是油锯手和现场员。人少活累,躺下就睡。尽管同食同宿,风流韵事和桃花新闻,却历来没有从工棚子里面出现过。油锯手和现场员,在素质和道德方面,进山以前,林场领导是反反复复地选了又选的。过了筛子又过箩,一次次漏下去的,又新成立了一座大棚,跟山外进来搞副业的一样:吊卯、归楞、打枝、倒套子,虽然也归“皇家”管理,却没有嫡系部队的那种职能和待遇。刘建民能混进嫡系部队当上名油锯手,在林场其他职工的心目中,确实是既让人羡慕又让人嫉妒的。谣传有人说他认局长为干爹,与陈小宝拜了把兄弟,也有人说他,进出陈家,如履平地,当油锯手是暂时的,说不准采伐结束,从工地下山,就能被委任为鸡爪子河林场的副场长哩!总之,这小子特走运,平步青云,就会在山里捞到个一官半职。谣传不管是不是空穴来风,此时此刻,都让惴惴不安的陈忠实发生了动摇和困惑。
于是他一边烘烤着两手,一边忧心忡忡地问身边的胖姑娘道:“你,姓啥?我怎么觉着有点面熟呢?”“啧啧,陈二叔,你可是真官僚呀!”胖姑娘撇了撇嘴唇,略有讥讽地揶揄着说道:“姓宋呗,宋吉林是俺哥,宋希山是俺爷爷!别看没见面,对你的名字,俺都快要听出茧子来啦!这下您,知道了吧!”“噢!知道啦知道啦!怨不得有点儿面熟,长得又是那么……”踌躇了半天,那个胖字,还是使劲咽了下去。姑娘爱美,越是丰满,就越忌讳那个“胖”字。“二叔,你摘了帽子呗!放心,没人来抢的。”说着,伸手就替他摘了下来。非常的亲切,又充满了关爱。帽子丢在铺上,嘴上又继续着说道:“进山那天,爷爷再三地嘱咐俺,让俺先去看您。您的伤势,爷爷哪一天都念叨几遍哩!可是您,和二婶都不在家,俺又怕,你家那三只黑瞎子对俺六亲不认,俺就没敢……可心里头,总觉着是个事儿哩!怎么样?二叔,这么快出院,肯定就没啥事儿了吧?那只猎神……”
宋希山的孙女吐了吐舌头,小声有点儿胆怯地说道:“爷爷告诉俺,进了黑瞎子沟,是不许多嘴多言的!开始俺还有点儿不信,埋怨爷爷是老脑筋、顽固派,给抗日联军抹黑,可是,可是,直到见了这热气腾腾的河水,俺才知道,爷爷的话,是有一定道理的!二叔你吃饭了吗?如果没吃,俺现在就给您去热,馒头豆腐汤……”“噢!不饿不饿,我现在就走!”忠实说着,抓拐棍就站了起来,拄着拐棍,又抓起了帽子,一只手,处处别扭,觉着很不习惯,不愿意让人伺候,可又不得不接受人家的“施舍”,戴上帽子,才看着胖姑娘问道:“我说,你知道不,刘建民,在哪个山包上伐树?”胖姑娘侧着脑袋,寻思了半天。先是自言自语,“听现场员说,他们是,两台锯一个林班号,刘建民和王青山,大概是,都在十三林班吧?对,是十三林班,说那儿的树头特好,菜墩料,老鼻子去啦!二叔你,找刘建民,有什么事吗?”
陈忠实知道,十三林班是西山根的背阴坡,树冠葱郁,产蜜量特高。离蜂场大约有五里地左右。当年蟒蛇盘踞着的那棵大柞树,就是十三林班与十四林班的分界线,也是死人湖的下游岸边。十三林班伐光,黑瞎子沟最好的椴树也就算所剩无几了。而且也是靠死人湖最近的一个林班号,一条沟汊,三里地多长,如果真把十三林班的树头伐光,对死人湖来说,其后果,真是不可想象啊!见陈忠实戴好了帽子要走。宋希山的孙女就困惑不解地劝他道:“二叔!您啥事儿这么急呀?零件不凑手,下午他们就早早地回来啦!您腿脚不方便,磕磕绊绊的!”“没事,没事,我有要紧的事,想找他谈谈哩!”陈忠实谢绝了胖姑娘的好意。步出门外,贴着山根,一瘸一拐地往十三林班赶去。走在山坡上,冷风吹来,糊糊涂涂之中,他才猛然间想起来,胖姑娘的名字叫宋英子,生长在农村,父亲在猎场上死后,生活所迫,才和哥哥宋吉林投奔爷爷,在鸡爪子河林场定居了下来……
此事,他恍惚记着,老宋头曾经跟他提到过,一时匆忙,竟然连人家姑娘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这号脑袋,真他妈的臭啊!楞场上,有推土机在忙着轰隆轰隆地轧雪,非常醒目,又觉着特别渺小。积雪太厚,只有轧实了才能在场上堆放木头,生产的程序都是一环套一环的。木材进了楞场,也就象征着物资进入了国库,登记造册,按类存放。那边轧雪,这边归楞。尽管寒凝大地,哈气成霜,但归楞的小伙子却一色的都是头戴线帽,腰缠扎包,热火朝天,生龙活虎。来往的路上,一溜儿小跑,非常的紧张,又让人深感羡慕。劳动驱走了寒冷,拼搏又让人产生了兴趣。忠实边走边不停地观望着,看别人在紧张中痛快淋漓地工作,自己在奔波中,似乎也忘记了寒冷和焦虑。这些人,白天把热汗变成了冰霜,回到地窨子,来不及吃饭就想放挺,三只小棕熊的失踪,与他们肯定是没有丝毫瓜葛的。忠实收回了目光,一边趔趔趄趄地往前奔,一边又在来来往往的牛马套子上打量着,想从中发现疑点,更渴望在这些熟悉的陌生人身上,一下子就能找到意料之外的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