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一边观阵一边思索,兽类相斗目的有二,首先是争夺地盘,再就是为了配偶。争夺配偶,是同类相斗,异类决战,到底又是为了啥呢?毫无疑问,肯定是领地之争了。他仔细观察,这儿是死人湖的彼岸,湖水碧绿,景色宜人,湖中鱼类很多,浅处俯首即捞,棕熊食鱼,是本性所在。再有,顺溪而上,不远处就是一片红松林子,一到夏天,阳光直射,温度升高,松油就从树杆的裂缝中冒了出来,狗熊为了御敌和不被伤害,跟孤猪一样,吃饱睡足,就到此处蹭松油子来了。蹭足了松油,再到这片沙滩上翻滚,松油掺沙子,身体就披了一层又一层的盔甲。披盔挂甲,别说是与兽类决战,对方利齿奈何不得,就是人类偷袭,在这大山深处,也是刀枪不入啊!毫无疑问,这次双方决斗,棕熊是主要的肇事者了。因为猎人都知道,豹子是食肉兽,善于爬树,躲在湖边的树上,狐狸、羚羊、狍子,驮鹿、梅花鹿等等前来喝水,一到大树下面,也就算钻进了这只金钱豹的天罗地网。地理条件优越,自然就变成了双方的必争之地了。看情况,是豹子先占,棕熊后侵,这头母熊,多霸道啊!再看战局,阵势非常严峻,棕熊以守为攻,赖着不走,而豹子呢,面对入侵之敌,眼睛都气红了。“嗷嗷”吼叫着,见久攻不下,自然也有点儿精疲力尽了。它恨这只棕熊,却对它没有丝毫的办法。棕熊呢,是越斗越勇,悠着两只大巴掌,一边战斗一边嚎叫:“哞……哞……”声音宏亮,似母牛叫栏。仿佛在说:“我就是不走,看你能怎么样呢!你姥姥的。”
忠实从心里同情这只豹子。就把烟卷熄灭,操起猎枪,悄悄地摸了上去。近点,再近点,最好是在二十米左右,等它站起来,瞄准它的胸膛处,为了蜜蜂,也为了这只豹子……可是,令忠实难以相信的是,他摸到了跟前,再寻找目标,狗熊、豹子在他的眼皮底下,突然间就无影无踪了!这两个冤家对头,眨眼之时,咋就没有了呢!望着刚才决斗的那片沙滩,忠实手持猎枪,站在岸边,内心恐慌,全身上下也不由得一阵阵地发抖。他知道,狗熊嗅到了气味,或早已逃走,或就在近处潜伏了下来,引他上钩,然后把他突然扑倒……忠实没敢盲目继续前行,而是从原路悄悄地退了回去。他听不少炮手讲过,狗熊受伤,千万别追,因为它在逃跑的过程中,会突然地潜伏下来,草深林密,当猎人端枪过去,它再从你背后,发起突然袭击……狗熊虽笨,一旦惊枪,就会变得比狐狸还要狡猾……
当陈忠实一扭头的光景,他的目光跟那只豹子的目光对上了。豹子在一棵风桦树的老杈上趴着,不仔细看,是很难发现的。只有风桦树种,才和豹子的皮肤颜色相同,为了自身的生存,动物的伪装,是真巧妙啊!忠实清楚地意识到,豹子的目光,是既幸灾乐祸,又有点儿同情和伤感的。忠实没敢久留,快步离去,边走边盘算着,下次再来,要带上猎犬,若是猎犬在场,老母熊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掉的。回到蜂场,他仍然还在思索豹子的目光和神态。那神态,是疲倦的,呼呼地喘着粗气,卧在那儿,是一动也懒得再动了。否则,有动物闯入它的领地,它是绝不会答应的。目光呢?阴森、狞狰,虎视眈眈。豹子是黄眼球,在它的目光后面,凭经验,忠实隐隐感到:豹子居高临下,无奈中是在向自己提醒着点儿什么?狗熊就在附近,你可要注意啊!也许是跟狗熊预谋好了,在他到来之前,动物之间有矛盾,可是一旦发现更大的敌人,又会立刻团结起来,齐心协力,共同对外的。
动物不像人类——互相残杀,不择手段——尤其是中国人。在野生动物的身上,有许多的长处,是可供参考和借鉴的。场长陈忠财来了,是骑马来的。做为一母同胞,忠实、忠财长相是极为相似的,除了大块头和满脸的络腮胡子,忠财的脸上还有几颗既黑又亮的麻子,但丝毫不影响他的尊严和威信。反过来说,冷不丁一瞅,更使人感到了他的威严和狡黠。他是军人出身,在朝鲜战场上是三十八军的一名骑兵连长。板门店谈判以后归国就集体转业到了萝北县的宝泉岭农场,后来林区开发,他就调到鹤岗这边来了。鹤岗林业局隶属南岔林务总局,是东北森工总局的直属企业。因地势险要,人员复杂,陈忠财是身兼两职的。既是鸡爪子河林场的行政一把手,也是黑瞎子沟地区公安派出所的最高业务长官。但他不喜欢别人称呼他陈所长,却又爱好打枪骑马,匣子枪早晚不离地在腰上挎着,穿衣打扮更是与“场长”二字毫不沾边,马靴马裤马鞭子,一身装扮,相当的有气魄,枣红马,大沿帽,说话干练,又让人颇费琢磨。“我来是向诸位报喜的,三万多斤蜂蜜,一万多块钱,黑瞎子沟,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局党委决定要嘉奖你们,这是一。二嘛……二嘛,沟外山那边死了一个人,是安徽的,放蜂子的,我还不知道他姓啥,让狗熊咬死的,你们哪,也得注意喽!他的娘们儿挺可怜,还拉扯着个孩子,政府不能不管,林场也没有闲房,就让她到沟里来吧!先帮她压座小房,怎么安排,以后再说。再有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个别人,始终对政府不满,你们蜂场,也得提高警惕哪!”说着用余光狠狠地扫了康跃先一眼,教授一阵颤栗,脸色随之就是一阵苍白。
陈忠财把弟弟叫到了门外边,非常恳切地说道:“我想让你回林场!”见忠实不语,又继续说道:“派出所扩编,你的户口解决了,局党委特批,机会难得呀!先当个警察,有了机会,再给你转干!二十六、七了,固定下来,也该安个家了!你一天不成家,我和你嫂子就总有块心病哪!怎么样,我是特意来通知你的,场里的事,还忙着哩!”忠财这是第二次来蜂场,第一次是那条蟒蛇被打死以后。这次来是想让弟弟离开这儿,黑瞎子沟,凶多吉少,作为一场之长,他没有必要整天为弟弟担着这份风险。“我不去!”忠实毫不犹豫地答道。“为啥?”哥哥有点恼怒。“我喜欢养蜂!”“养蜂有什么前途?在这个鬼地方,提心吊胆的。当警察,三年以后,我就让你转干。转成干部,以后就能当副所长、所长,或者到哪个林场当个场长。机不可失,我可是跟宋局长打了招呼的。就这一个指标,你咋就这么死脑筋呢!我是场长!没有我,天大的雨点也淋不到你头上呀!”忠财苦口婆心,掰开揉碎,耐着性子做他的工作。“我喜欢养蜂!”忠实木头木脑!“你!”忠财气得直咬牙根子。皱着眉头,举起来的马鞭子,犹豫了半天,才狠狠地落了下去。“啪”的一声,抽在了自己的马靴上。一扭头,奔到树下,解开马缰,跃身跳了上去,勒着马头,冲忠实又狠狠地啐了一口:“呸,死狗掀不到墙头上!你就在这儿收尸吧!”说完,两腿猛力一夹,抬手又狠狠地一鞭,枣红马长嘶一声:“咴咴咴……”四蹄放开,飞奔而去。“哒哒哒,哒哒哒!”半天,马蹄声还在陈忠实的心坎上跳动着。望着哥哥消失的方向,弟弟的眼泪,半天才缓缓地涌出来。
他知道,哥哥是为了他好。当警察,是自己从小就梦寐以求的理想职业。他的身量、力气、品质、文化及爱好,都具备当个好警察的资格和标准。特别是杀害佳木斯市副市长孙西林的凶手被从鸡爪子河林场职工队伍中清理出来,处以死刑以后,对这个职业,陈忠实就更是那么渴望和向往了。可是,自己刚刚到林场不久,尽管哥哥是场长,有实权,但毕竟是条件差得太远了。如今,机会终于来了,而且哥哥专程来了一趟,自己呢,竟然拒绝了。拒绝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忠实呀忠实,你太让人伤心、太任性、太顽固、太不识好歹、太让人失望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年龄在那儿摆着,即使当哥哥的有权、有门子、有关系,可过了这个村,再也没有这个店了!”一个声音在说。“不,我不后悔!”另一个声音也在说,“我喜欢蜜蜂,也更喜欢养蜂这个职业。只有在蜜蜂身上,似乎才能找到自己的寄托和影子。也只有养蜂这个职业,才值得自己全力以赴。
没有蜜蜂,黑瞎子沟里的花粉再多再好,年复一年,也是白白的浪费了。这才是第一年,就搅了三万多斤优质蜂蜜,继续下去呢?明年、后年……三年以后,恐怕就是几十万、几百万斤了。除了蜂蜜,还有蜂蜡、蜂批、蜂王浆……相比之下,警察那个职业,又算得了什么呢?”“对!一辈子就在这儿养蜂了,别说是警察,就是给个县官、皇帝,我也不去了!”他眼睛盯着前方,在心里说道。他一脚迈到屋里,想把自己的决定和谈话经过告诉老康和小夏。可是,一抬头,发现教授脸色苍白,目光黯淡,小夏在旁边轻轻地啜泣着。康跃先有心脏病,犯病后就疼得死去活来。平时就有点儿担心……今天,唉!都是哥哥那两句话: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对政府不满……一个干巴老头子,怎么能对政府不满呢?这不是小题大作,无中生有,鸡蛋里面挑骨头,有意识跟这帮人过不去吗?职业病,纯粹是职业病,吹胡子瞪眼的,让人从心里头感到逆反、讨厌。无限上纲,乱扣帽子,挫伤了人的积极性。哥哥呀哥哥,你咋就这么不受欢迎呢!忠实一言不发,呆呆地愣在那儿,从心里头,他开始讨厌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