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兄弟说得对,可不能胡来呀!”白大嫂撂下了织针,看着他,忧心忡忡地说道,“昨天晚上,推土机手走后,他就叨咕了好几遍啦!进京告状?告谁?这不是自己给自己往头上扣屎盆子吗!当时呀我就劝他,姓什么不知道,半斤四两还不知道吗!一介草民,耗子尾巴上的疖子——多大的能水呀!但是人家,愣就不听,螳螂当车,非要去试试。可是,话又说回来啦,就是能行,你咋着儿去呀!走不能走,站不能站?是飞了去,还是爬了去呀!”白大嫂手握织针呆愣了片刻,听着室外的喧嚣,叹息了一声,“唉!也真是的!保护区,不保护区的,倒无所谓。关键是,砍光了椴树,咱们养蜂户的日子,可怎么办呀?在福建建瓯,蜂子差一点儿死光!关外折腾了二年,日子刚有点儿起色,小囡囡她爸,又离开了俺们娘俩……如今,刚刚有了点依靠和奔头,又赶上了大面积的采伐。横地垅拉滚子——一步一个坎呀!天生的命苦。这一辈子,也别想有个出头之日啦!”感叹中,泪珠在眼眶中缓缓地打着转儿,哽咽半天,又强咬咬牙根,抑制了下去。白大嫂外柔内刚,感情上的挫折再大,有那天晚上的“亮相”,她也绝不会让夏立志看自己哭泣的。“也好,拿着死马当活马医。既然断了活路,再坏,又还能坏到哪儿去?”白大嫂恢复了冷静,织针狠狠地插在了线团上,“我陪着你下山,告状不告状的,医院检查完了再说。”然后又扭头端详着夏立志,用乞求的声音,不太情愿地商量着说道:“俺们俩一走,这个家,里里外外,就全拜托给你啦!”夏立志鄙夷地笑了笑。当天下午,白大嫂就陪同着陈忠实,乘坐运粮拉菜的汽车,下山去了市内的大医院。
骨科医生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高雅文静、目光含蓄,作为名医,骨科方面的专家,患者多是慕名而来,挂号排诊者,无疑都是疑难病症。忠实身高体重,搬运起来相当困难,多亏那位年轻的司机,司机也许看在局长的份儿上吧,既卖力气又相当地负责,打电话叫来了两位助手,用担架抬着,楼上楼下地忙活着。尽管外面寒风刺骨,哈气成霜,三位小伙子却是气喘吁吁,汗水涔涔。白大嫂和陈忠实很过意不去,司机却谦逊地笑了笑:“二哥二嫂还客气啥呢!一家人,我也姓陈,跟张少帅是同名不同姓,陈学良,都是本局职工,嫂子您,就千万不要客气啦!”抬回门诊,老大夫冲阳光,反反复复地研究着那几张底版,拧着细眉,一个劲儿地摇头,然后又在忠实的双腿、骨盆、膝盖、脊背、右臂等处轻轻地揉摸着。无法儿确诊,只好派人请来住院部的另一位专家,研究了半天,才疑惑地小声儿问白大嫂道:“多长时间啦?你是他的女儿还是……”老太太欲言又止。
“我是他妻子!”白大嫂坦然大方地迎着老大夫的目光说道,“四五天吧!具体多长时间,我还真有点……拿不准呢!”说着,腼腆中很不自然地笑了笑。“自己的爱人,创伤如此严重,作为妻子,具体时间,还能不知道?”老太太用不信任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望了望,微略提高了一点声音,不客气地责备她道:“你们是哪儿的?你们俩真的是……”夫妻两字,话到嘴边,又重重地咽了下去。也许老太太意识到,这儿是医院,不是公安局,调查户口和籍贯,不在她的职权范围以内。“黑瞎子沟的呀!怎么,不相信啊?”白大嫂挺着胸脯,理直气壮地响亮答道。“啥?你们是……黑瞎子沟的呀!”这次轮到两名大夫吃惊和诧异了,特别是主治医生老太太,后退了两步,用虔诚、感慨、也是莫名其妙的目光,上上下下地在他们的身上打量着,仿佛是观察外星怪人。眼珠子瞪得溜圆,腮帮子上的肌肉痉挛地嚅动着,两手微颤,好半天才恢复了原状,深感兴趣,又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俩说道:“黑瞎子沟,里面有老多的白垩龙,你们俩,从黑瞎子沟来,是真的吗?……骷髅盖子满天飞,有个女人,还分娩下那么大的一个大肉蛋!”老太太用两手,非常夸张地比画着,目光炯炯,却一脸的愕然。“真的呀!那还能假了咋的!”白大嫂不以为然地瞪着大眼珠子说道,“肉蛋生下来,还差一点要了他的命呢!”说着,指了指诊床上躺着的陈忠实,“我不嘘呼,不信你们问问他,不是在黑瞎子沟,是在河神庙,就是七鬼峰下面的河神庙。
那肉蛋,落地以后,见风就长,比磨盘都大,轰隆一声,就骨碌到深水潭里面去啦!哎哟我的妈呀,你们都没有看着,说起来,还以为是胡说呢!那肉蛋,把深水潭砸得,水柱子足足地有三层楼高,然后一道火光,就又进黑瞎子沟去啦!那水,通红通红,还滋啦滋啦冒热气哩!这儿是医院,你们都是医生,大概说死你们也不会相信,没等临盆,十只豹子,就是那种会爬树、跑起来又贼快贼快、骑马都追不上的金钱豹,不等天黑,就哇儿哇儿地叫唤,吓死个人啦!半夜时分,它们又一直跟到了河神庙,一步不离,可也没有伤人。肉蛋生下来,就变成了一条红光,顺鸡爪子河,进了死人湖。那群豹子,愣是没有离开,从河神庙,又护送着进了黑瞎子沟。事后呀,我就一连多天地纳闷儿,那道红光,跟那群豹子,到底又是什么关系呀?”白大嫂像在自己的家中一样,无拘无束地晃动着脑袋说道。“哪!为啥还差点儿,要了他的命呢?”老太太来了兴趣,刨着根儿追问道,包括司机也都感到非常新鲜,目光盯在那张漂亮的大脸盘儿上,一声不响,期待着下文。
白大嫂咽了一口唾沫,紧接着又舒了一口长气:“唉!问他自己吧!那屁事,说起来,都硌硬得让人恶心,那妖精,不是他的老婆吗!”“他老婆?那你呢?”司机茫然地插嘴说道。“哎!别打岔儿嘛!”男医生微微笑着制止了驾驶员道。然后又转向白大嫂,失去了笑容,严肃地望着她道:“大肉蛋,没有尖牙利齿,怎么就差点,要了他的命呢?”男医生专心致志地听着,不是当作趣闻,而是当作一门学术研究,一道新的研究课题,医学界一个从没有涉猎过的研究领域,他要抓住不放,继续探讨,力争有点儿发现和突破。于是他以长者和大夫的双重身份鼓励她道:“你的叙述,有一定的医学价值,国外也有这方面的传闻和报导,你们不来,我还打算进黑瞎子沟一趟呢!赶巧你们来了,既是患者,也算是我请来的客人,一会儿我请你们大家吃饭。你先简单地说说,那天晚上,不,是夜里,那个肉蛋,怎么差点儿要了他的命?”白大嫂坦荡直朴,随便说说可以,真若郑重其事儿做报告,她就满脸桃花,不好意思了。她抓着衣角,扭扭捏捏,踌躇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小声儿说道:“其实呀,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半夜三更,他背着死尸往家走,刚到沟口,就昏了过去……第二天早晨,大伙儿把他抬了回去。当初呀,是鬼子教授下的结论,被一种雾瘴给熏啦!差一点儿就死了过去。不信你们看看,原来他可不是这个样子,力大如牛,身体,棒着哪!赤手空拳,揍死了七八只大灰狼,林业局说起来谁不知道他陈忠实啊!”白大嫂一脸得意,骄傲地两手一齐比画着。“唉!你就别替我吹啦!不怕人家笑话。
三只狼,还是碰巧,跑肚屙稀,也赶上我走运!”陈忠实见她越说越离谱,就尴尬地小声儿制止她道,“今天七八只,换个地方,明后天,就得七八十只了吧?我又不是神仙!大灰狼又不是老母鸡,就是老母鸡,急了眼,它也会啄会挠啊!”听大夫要进沟考察,忠实就觉着,心里头特别轻松和亮堂。小鬼子千里迢迢地都去了,咱们国内的科学家,怎么就袖手旁观,闻风不动地迟迟不见影子呢!刚才男大夫的一席话,像一股涌动着的热浪,全身温暖,无比舒服。他侧歪着身子,真诚地笑了笑,以黑瞎子沟主人的身份,恳切地邀请两位老大夫道:“也不知道二位老大夫是怎么称呼,我正式邀请你们进沟考察,不仅仅是白垩龙。白垩龙,是水陆两栖的古生代动物。在黑瞎子沟,包括黑瞎子沟的周围,陆地也还有不少奥秘,等待着科学家去研究、去探讨、去开拓啊!”说完,忠实真想跳下。自身是块标本,摔不死,也会给医学家们点儿研究资料吧!
老太太刚要张嘴,白大嫂就憋不住抢先说道:“陆地动物?什么陆地动物!不就是把你拱下来,差点儿没有摔死的大跑卵子吗!一头孤猪,称它是猎神,有啥研究的呀?”“你少说两句好不好?”陈忠实略有愠怒地瞪着眼珠子道。在自己的心目中,白大嫂腼腆、温柔,说话谨慎小心,是从来不多言多语的。也许是环境变了?由寂寞清静的深山老林,猛然间进了繁华热闹的市中心,受外界的刺激改变了自己的性格情绪,善于交谈,而且是喋喋不休?言多了失态,这儿又是医院,像疯子一样,嘟嘟噜噜地叙说,大夫护士会怎么想啊!忠实见白大嫂一脸的窘态和尴尬,意识到了自己的粗鲁和暴躁,就摇了摇头,苦涩地笑了笑说道:“换个环境,心里头敞亮,常年蹲山沟,好人也得蹲傻了啊!”两位老大夫会意地点了点头。男大夫严肃庄重又不失和蔼地小声说道:“我姓程,名字叫程璐!谢谢你的邀请,明年夏天,你不邀请,我也肯定要到沟里去的,关于你的病情嘛,我也直言不讳地如实相告,通过拍片和临床诊断:这种病情,是极为罕见的,多处骨节,粉碎性断裂,可是所有的裂缝,又奇迹般地愈合了。”他指着底版上的裂缝继续说道:“裂缝之多,简直就像蛛网一样,纵横交错,神仙也很难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