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夫还不好说,你们自己家的事!不通车也不要紧,明天坐我的车上来,就是慢点儿冷点儿,局长夫人,能遭得了这份罪吗!”小康看着忠实,征询般地说道。“算啦!死冷寒天的,就别折腾嫂子了!没仪器,没设备,来了也是干瞅着,得去医院拍片,等拍了片子再说吧!”陈忠实冷静地判断着说道,“自己的病,自己知道,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也是对所有炮手的警告,你们哪,都是道听途说。只有青山和宋师傅他们都亲眼见到了,那头大孤猪,往那儿一站,你们这两台拖拉机,也肯定拽它不动的!吃山里这碗饭,不管是谁,也应该好自为之啊!”尽管躺在炕上,此时此刻,一种超前意识已经向他提醒,采伐黑瞎子沟,今年冬天,肯定会出大事的!黑瞎子沟,尽管地处在低温带上,但因为北面的七鬼峰、大砬子和摩天岭,像昆仑山一样磅礴、雄峻,挡住了来自西伯利亚和贝加尔湖的阵阵寒流,在气候上,形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天然屏障。
而日本海、太平洋,每年春秋吹过来的潮湿热风,在岭南一次次地相互交叉、冲撞、斡旋,冷暖气流交汇形成的云系,首当其冲,也就在黑瞎子沟上空降落下来一场场瓢泼大雨,沟内激流滚滚,洪涝成灾。冬季降雪量也是周边地区的三至五倍。一日暴雪,与世隔绝,陈忠实知道,冰雪如此之厚,伐木是非常艰难的。大树周围,得提前清雪,树倒以后,截成的楗子得从深雪中一根根地抠出来,吊卯、集材、归楞、装车,每一道工序都是事倍功半,伐根高,抛物多,劳民伤财,图的是啥呀?当然是为了金钱,再有就是出口就不惜血本,拼死拼活也要上啊!打肿脸装胖子,上了钩就让人家牵着鼻子走。这是悲哀啊!椴树的木质细腻、洁白、柔软、体轻,尤其是籽椴,抗腐蚀,木质纤维的拉力还特强,居民多喜欢用它做切菜的菜墩、菜板。在日本民间,自古以来就是制做神龛的最佳木料了。光复以前,小兴安岭的南坡和西坡就生长着椴木、红松、核桃秋,黄菠萝等珍贵树种,几乎都被日本侵略者洗劫一空,包括张广才岭的东京城地区,连砍带烧,损失惨重。当年掠夺性的砍伐和不择手段的毁掉,一是国内经济建设需要,以战养战;二是为了彻底消灭抗日联军,密林是抗联的隐身之地,毁掉着纱帐,抗日联军还往哪儿藏?如今,中日刚刚建交不久,五木、山本他们第一次来黑瞎子沟,其贪婪的目光,就又死死盯在这片椴树上。
黑瞎子沟开了锅。“花子”继续绝食,不吃不喝,闭着眼睛忍受。要回到家中,就再也没有站立起来,生活失去了希望,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夏立志抓耳挠腮,办法想尽,也再没有咒语可念。白大嫂注意到了,熊圈和狗窝连在一起,“花子”静卧在门口,不时地睁眼看看,目光直奔房后。房后山坡上,埋葬着它的战友和伙伴,土堆覆盖厚雪,雪下面的土堆,可能是“花子”的追求和向往。追求着自由,向往着殉职,忠心耿耿,无怨无悔啊!白大嫂用油饼卷土豆丝,蹲在跟前,哄孩子一样:“呕啥气呀!‘长毛’子和你,都是有功之臣!多亏着你俩,送去了爬犁,才把主人给救了回来!吃吧!吃吧,你俩的好处,我都记着哪!”“白废!猪肉它都不吃!”夏立志远远看着女人和母狗说道。三人四狗,同时进沟,如今猎犬仅仅剩下了“花子”。而三个人呢,一死一伤,随着房后的土堆越来越多,自己内心的影子也就越来越大。陈静死后,他似乎感受到了更多的孤独和苦闷,感情得不到交流,思想也就越发地黯淡和悲凉。进山的头一天晚上,刺眼的灯光下面,他清清楚楚地看到,白大嫂和陈忠实,赤身裸体,放肆地折腾,他不傻不痴,也有自己的思想和欲望。白大嫂如此的表演,除了报复,还有什么意义呢?在没人的地方,心里话,只能说给“长毛”和“花子”听,眼里的泪水,也只能是对着两只心爱的猎犬默默流淌。
现在,猎犬仅仅剩下了昏迷中的“花子”。“花子”的忍受,作为主人,他心里头明白,死在黑瞎子沟,埋葬在伙伴旁也许就是“花子”最大愿望和追求了吧!想到这儿,他抓起一把尖锹,蹚着厚雪,爬到了山上。迎着寒风,沉闷中,默默地在陈静的坟墓旁边,一锹一锹地清理着积雪。白大嫂站在院子里,昂着脑袋明知故问地大声喊道:“你干啥呢?”白大嫂是后来的,跟“花子”没有多少感情,不像三只熊崽,从小抚养,操心费力,也建立了感情。“不干啥!”夏立志清理着积雪,头不抬,眼不睁,没好气地低声吼道:“照顾你老头子去吧!我干啥,你管得着吗!”话出口,他舒畅了不少,但也清清楚楚地看到,白大嫂叹息了一声,“唉!”摇摇脑袋,索然无味地进屋去了。
三只小棕熊,大傻二傻和三傻子,习惯了清静,可又难以回避眼前的喧嚣和吵闹。机械轰鸣,喇叭声声,人来车去,熙熙攘攘,不管是伐木工人还是汽车拖拉机的驾驶员,尽管对狗熊的家族熟悉,司空见惯,但对人工饲养的野生动物,出于好奇和新鲜,从门前路过,仍还要忐忑不安地一睹为快。特别是从农村雇佣来的牛马套子,车老板们总是远远围着,或赞美、或惊讶、或羡慕、或遗憾地纷纷议论着,指指点点地不肯离去。怕发生意外,白大嫂就让夏立志用铁链子把它三个锁起来。自由受到了限制,加上围观者的骚扰或干预,三只小棕熊,就变得性情暴戾,烦躁不安,链子挣脱不开,就在雪地上,后腿站立,昂首挺胸,龇着牙齿,舞动着巴掌,边挣扎边叫唤,“哞!哞!哞!”声音恐惧,雪尘阵阵。围观者越多,愤怒的吼叫声就越大。挣脱不开,恼恨至极,为了发泄,两只大巴掌,拍在树桩子上劈劈啪啪地山响。老牛听了满不在乎,马匹可就不行了,扬蹄竖耳,“咴咴”地叫唤,陈忠实不能下地,就跟白大嫂商量道:“把它们仨都放归大自然吧!清静惯了,它们受不了这种生活!”白大嫂说:“真的哎!我也在琢磨,万一挣断链子,伤了人,可怎么办啊!”夏立志持否定态度,“不行!野外的都蹲仓了!这冰天雪地的,放出去,吃啥?”“可也是!”
白大嫂皱着了眉头,手拿着织针,边为女儿织着毛衣,边讨论着三只小棕熊的安排与去向。“不然的话,这么也行,先送到沟子外面,摩天岭下面,没人干活的地方?晚上去叫回来,吃饱了再走,习惯就好了,狗熊这玩意儿太懒,冻不坏又饿不着,用不了几天,到时候自己回来,自己再走,咱们不用操心,它们姊妹仨也有个清静的地方。两全其美,你俩说好不好啊?”“这倒是个办法!”夏立志学会了抽烟。山里不像山外,居民自觉地戒烟,不论职工、干部、场长、局长,还是有着十几年烟瘾的老烟民。实在戒不了的,山上作业——刨穴、割带,包括捡木耳、猴头、蘑菇的“散仙”们,上来烟瘾,先挖个坑,嘴巴对坑,过几口烟瘾,烟蒂、火柴杆就迅速地埋掉、踩实。林区大事,防火第一。野外吸烟,逮住了,以纵火罪论处。当然,冬季就例外了,冰天雪地,点都不着。山里的活计劳累、寂寞、苦闷、单调。书报没有,广播收不来。麻将扑克没有条件,打发漫长的冬夜,除了喝酒,就是在烟雾中苦涩地消磨时光了。夏立志学会了抽烟,吐出了烟雾,弹了弹烟灰,附和着说道:“这倒是个办法,但不能离家太远了,万一哪个炮手盯上,可就惨啦!”陈忠实半坐半躺地斜歪着,盯着夏立志,又看了看白大嫂,平静中万分忧虑地催促着说道:“我考虑啦,得赶紧下山去医院看看,一会儿来车,马上就走。
只要有一条腿能站立,拄着拐我也进京。国家级的自然保护区,白纸黑字,说砍就砍?还有没有党纪国法了?”刚毅的面孔,严峻的目光,略带颤音的声音,说明他主意已定,就是刀架脖子,也不会再回头的。“哟!你可真胆肥了!”夏立志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你哥是主管局长,又是这儿的总指挥,进京告谁?你能告得了吗?拿着鸡蛋撞石头,自找苦吃,开玩笑吧?你还是在发烧说胡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