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厥是漫长的,也许是刹那中的一瞬间,恍恍惚惚,他又朦朦胧胧地看到了那只猎神——大孤猪,小跑卵子金钱豹、梅花鹿、山狗子,恐怖的夜晚,和“长毛”被残食掉的血腥场面,特别是那十几只蜜蜂,旋转在他的耳畔,嗡嗡飞着告诉他道:“有人救你!有人救你!有人救你……”再次醒来,发现白大嫂俯在身旁,满脸泪痕,轻轻抽泣着。三天的光景,昔日白白胖胖的白大嫂,似乎在忽然间就苍老了许多,鱼尾纹加深,满脸憔悴,嘴唇一个连着一个的水泡,目光是黯淡的、忧伤的,也是悔恨的。头发蓬乱,不知何时,两边鬓角,均出现了一绺绺刺眼的银丝。她跪在炕上,目光凝视着自己的面孔,两只纤手,一手支着身体,一手在自己的肩膀处轻轻地揉摸着,无声的泪水,一颗接着一颗,既晶莹又滚烫,顺着鼻翼,缓缓地往下滚落着。胸脯一起一伏,全身微颤,压抑中始终没有哭出声来。忠实全身疼痛,但内心也像搅着一样发堵。千言万语,不知道是安慰还是鼓励才能更合适一些,舔了下嘴唇,咽了口唾沫,然后淡淡地小声说道:“雪大,天冷,窖里的蜂子,没有损失吧?”见对方茫然,就勉强笑了笑,“唉!这一次,多亏蜜蜂,把我们给救了啊!”想了想,又踌躇着说道:“是蜜蜂救了我自己,他们仨,也许能返回来,可是我,宋师傅不去,肯定是要扔在那儿了!”白大嫂点了点头,以她女人的敏感和情人的悟性,意识到了,这次出猎,意外发生以后,不管忠实的下场如何,野外残留下来的蜜蜂,肯定不会袖手旁观的。她舒了一口长气,“唉!我也早预料到了,那年在广西放蜂,十万大山,那山,才真正的是山啊!那一家姓刘,我们都是同伙的。
卖了蜂蜜,出县城不远,就让歹徒给劫去啦,捅了三刀,扔进了山涧。他媳妇,还有你白大哥,那天晚上,都让蜂子给蜇啦!知道有事,平白无故,蜂子是不蜇自家人的。三四个人跟着蜂子,一直跟到了现场。去公安局报案,后来听说,公安局破案,也是蜜蜂给帮了大忙,县供销社的更夫,和他内弟,杀害老刘,抢去了钱财……唉!这些日子哪!心烦,雪大,出不去,我天天在窖里头观察蜂子,嗡嗡地山响,打开一箱子出口,一大堆蜂子,就匆匆忙忙地飞了出去,我在后面跟着看,一溜烟,奔着沟口方向,眨眼就不见影啦!雪花太大,天气又冷,直到天黑,连一只也没有飞回来。我想,肯定都让雪花给拍死啦!如果是晴天嘛,蜜蜂肯定会领着我,把你给找到的。从十点钟左右,我发现窖里的蜂子,就都安安静静,一声也不再响了。我就估计,傍晚时分,也许就能回来吧!我刚一开门,想再到窖里面看看,猛然间一抬头,就发现你们都回来啦!我呀!差点儿就晕了过去。唉!养蜂子的人,为啥死也不肯再改变自己的行当哪?时间长了就会觉着,离开蜂子,心里头就空落落的,没边儿没沿儿的!”
“你白大哥死的头一天,也是让蜂子好一顿蜇!知道有事,就是不知道啥事?结果让那只枪漏子,给活活地蹲死了!唉!去别处,躲两天,阴差阳错,不就给回避了吗!”“小学课本上,有一篇课文,叫蜜蜂引路,是蜜蜂引导列宁,找到了那位牧蜂人的。课文中说,是因为列宁善于观察,习惯思考,发现了蜜蜂,也找到了目标。现在呀,我可就不是那么想啦!不是列宁善于思考,而是领袖人物受人尊敬,那些蜂子,才愿意帮他的忙的!换个人,如果不是列宁,是日本鬼子、土匪、强盗,小蜜蜂,还会帮他们的忙吗?”白大嫂蹙着眉头,品着味儿,想象加评论,对自己的见解,甚是满意,最后又告诉忠实:“你哥来啦!下雪的那天,坐小车来的!还有两人,没进屋,转了一圈,又紧忙走了!把现场员好一顿批评,说为啥还不动锯?说省里的指标,政治任务,催着铺锯。现场员说俩油锯手找你去了,又是雪天,看不准树倒方向,说天晴以后,立即开工……好家伙,官升脾气长,到底是大官儿啊!现场员像老鼠见了猫,点头哈腰,不敢说半个不字。
小车刚走,好家伙,这鹅毛大雪,十步远就看不清人啦!才一天一宿哪!就门子也开不开,撒尿也出不去啦!放蜂这些年,新疆、吉林、牡丹江,哪儿没待过?这么大的雪,可是第一次见到呀!多亏房架子挺实,若不,不得压趴了架呀!当时我想,这下可是完喽!大雪把你给埋住,冻不死,也得憋死了呀!”陈忠实没有回嘴,任凭着白大嫂一个劲儿地唠叨。他知道,这些天,肚子里的话,都在等着,向自己叙说呢!她的话,有正确的见解、感受,所见所闻,也有因苦闷、忧虑而引发出来的感慨和牢骚。女人是温室里面的花草,经不起折腾,也承受不了精神上的摧残,才三两天的光景,温柔、贤慧、腼腆、质朴的白大嫂,就似乎彻底地改变了她的外表和习惯。习惯于唠叨、嘴碎,两只秀气、明亮、活泼的大眼睛,也蓦然间出现了更多的忧愁和悲壮。皮肤细腻,姿色还有,但改变了的气质,很难再觅到原来的韵味和魅力。
第二天,炮手——抗联老战士宋希山,及他的孙子宋吉林,就乘坐林场的推土机回去了。推土机手姓康,另外一台是从其他林场调来的。推到家门口,驾驶员进来暖了暖身子,喝了点开水,小康和陈忠实非常熟悉,前几年,在采伐工地干活的时候,陈忠实赤手空拳踢死了三只老狼,老狼的尸体,就是小康用拖拉机给拉回家的。这次见面,就格外亲切,小康告诉陈忠实说:“这些日子,全场都快要开了锅。出去了七八伙儿,机车班全部出动,我也去了,没他妈的累死,梳篦子一样,大雪天,哪儿去找啊!四狗子有一回还灌了包。这罪遭的,没他妈的冻死,二哥你人缘好,大伙儿都是自告奋勇,心甘情愿,换个人哪,去他妈个腿儿的吧!迷了山活该!听说光复以前,为寻找日本鬼子的飞机,出动了上千人,到老也没有找到。相比之下,飞机比大活人,大多少倍呀!……你就听吧,到处是枪声!二哥大难不死,可真是世界上的一大奇迹啊!”“就是!就是!”另一位推土机手两手捧着粗瓷的大黑碗,坐在炕下的凳子上,边喝水边迎合着同伙儿小声说道:“茫茫林海,找个人,比大海捞针都难!我们场子,去年死了爷俩儿,迷了山,说也奇怪,尸体都硬了,全身可是好好的。
大伙儿都说真挺稀罕,狼群豹子不啃,天上的老鹰乌鸦,也得啄光了呀!没往家抬,就地埋了!飞禽野兽都不吃,肯定全身的肉皮都中毒了吧!不中毒,老鹰乌鸦,早秃噜光啦!还给你留着!特别是石砬子周围,迷了山,哪有一个能走出来?不管派出去多少人,哪有一个能找得到!尤其这大雪天,门儿都没有,我说大嫂。”推土机手扭头看着白大嫂,真诚地说道:“多买点儿香纸,不管哪路神仙,山神还是猎神,勤上供,多磕头,上帝保佑,救了你家我大哥的命啊!”白大嫂笑了笑,“破除迷信,谁还敢烧啊!”事实上,在门后锅台处,昼夜不停,始终在燃烧着三路香火呢!“有啥怕的?不偷不抢,毛泽东、蒋介石,还到庙上抽签算卦占八字呢!”推土机手一口气喝完,站起来,手拿空碗,理直气壮地怂恿她道:“别怕,不是迷信,你家大哥就是最好的例子,风雪天,能找回来,不是迷信,也说明你们两口子都积了德,得人心。大难不死,才能有今天。
你们听说了吧?采伐黑瞎子沟,木材就是卖给日本人的。价格比红松都高,日本人买去干啥?这是小道消息,也是我们场长亲口这么宣传的,加工神龛!制作神龛,非椴木不行!为加工神龛,成品材,十万立方米,原木就得二十万。今年冬天,黑瞎子沟,不得砍光!破除迷信?哼!为了挣钱,挣资本家的钱,不是明摆着,支持别人,大搞迷信嘛!”十万立方米半成品?陈忠实忽悠坐了起来。左手撑炕,皱着眉头,嚅动了半天嘴唇,最终也没有吐出一个字来。“哟!二十万哪!”白大嫂惊讶地瞪大了眼珠子说道:“那可真是就砍光了哟!开始我还认为,是拣伐,挑有病有灾的老头树!伐个千儿八百米的,没成想……”她手端暖壶,却忘记了倒水,全身微颤,既是喃喃自语,又是忿忿不平地说,“黑瞎子沟,这儿可是,国家级的自然保护区啊!……
大面积的砍伐,剃光了山头,领导能同意这么干吗?”“领导能怎么样?”推土机手倒满了水,坐回原地,边温暖着双手,边感叹着说道:“七星砬子怎么样?东北虎的根据地?照样砍伐,集贤、桦南、双鸭山,三家围着一座山头转。国家级的也好,省一级的也罢,不让砍木头,职工家属,喝西北风哪!上面又不给拨款!”“哪……”白大嫂一脸惋惜地吐了吐舌头,蹙着好看的眉头,用乞求商量的口气小声儿说道:“能不能,不砍那么多,留下几个山头,供蜂子采蜜!都砍光啦……养蜂户的日子,可怎么过呀?”小康从炕沿上站了起来,狠狠说道:“这事,给你大伯子去说,陈局长是这一次会战的总指挥,给俺们俩说,还不是雪地站骡子——白提啊!全局会战。我们俩是来送道的!大批人马马上就到,支帐篷,压大棚,最少也得六七百人,几十台油锯。你就放心,不用到元旦,所有的山头,都得推平!走啊!喝好了没有?喝好了快走,今天下午,这蹚道眼儿,务必得推出来,明天上车,推不出来,陈局长上来,咱们两个,都得挨熊。”说着,又关切地嘱咐陈忠实道:“明天通车,三哥得赶紧去医院看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落下后遗症,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哪!车又方便,没啥大事,再回来慢慢地养呗!”“明天通车?那敢情好了!不去医院,就是去林场卫生所,让大嫂经经眼,心里头也有个数啊!”白大嫂感慨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