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的怪叫声,使众人再次感觉到了死亡的来临和插翅难飞,束手待毙又无可奈何。宋希山虔诚地祈祷着,祈祷着猎神开恩,祈祷着为众人赎罪。包括陈忠实,也坐在爬犁板子上,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身边的那块飞机残骸,也再次让他联想和体会到:当年驾驶室内的山本六武夫和山本六正雄,操纵着现代化的侵略工具,在黑瞎子沟地区,撞机坠毁的一瞬间,来不及祷告,在精神上,是何等恐怖和绝望啊!……如果不死,有机会再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飞机撞崖的具体地点找到。肯定的是火光迸发,一声轰鸣,机身像天女散花,而金属击石,力量如此之大,几十年之后,其痕迹也肯定会找到的。可是,春天来找小熊崽时,醒来清清楚楚地发现,枯枝败叶的草地上,两具骨骸,是整整齐齐堆列在一起的……这,又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在返回的路上,蹚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出了几里地,忐忑中回头再看,乌云远远地退去。乌云中端立着的猎神——那头大孤猪,依然在用恶狠狠的目光盯视着,让人恐惧,让人毛骨悚然,让人全身如同筛糠,冷汗淋淋,让人头发根子猛然间又直竖了起来……沟里沟外两重天。以鹤伊公路为界,路北雪深到膝,半米多厚。路南雪厚到腰,银装素裹,晶莹的世界,非常刺眼。扫条仅露出尖尖,灌木已见不着身影,挺拔苍翠的红松大树,似乎承受不了厚重的压力,无声地呻吟,默默地忍受着,桦树的朽枝折断落下来以后,陷入了积雪,裸露部分,看上去是那么凄惨和凋零。不见獐狍,觅不到雪兔,听不见鸟啼,更没有猛兽的影子,寒凝大地,世界死亡。可是,令众人难以相信的是,以木桥为界,桥北冰封雪裹,皑皑一片,不见河床,哪儿又有河道?可是木桥南边,简直就像童话一样,流水哗哗,清澈见底,河面热气腾腾,水中鱼儿隐隐可见。
两岸厚雪刀削一样,景色别致,巍巍壮观,黑瞎子沟内的鸡爪子河,每一滴露珠,每一块卵石,每一根枯草,每一缕薄雾,在众人眼内,似乎都充满了无限的神秘和奇异啊!寂静,安谧的黑瞎子沟上空,不见阳光,仍然有霰粒在纷纷扬扬地降落着,蜂场有缕缕烟雾,但始终没有丁点儿的响声传来。大伙儿已经疲惫到了极点,除了寒冷和烦躁,再有就是饥饿和困倦也在时刻不停地折磨着,好在离家不远,胜利在望,咬咬牙关,所有的困苦,立马就会补偿的,蹚雪前进,万不能停下。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地温较高,开始随下随化,直到地面湿透冻实,冰雪才把千姿百态的大自然彻底地改变了面貌。人在野外,就更遭罪了,双脚两腿,先是湿透,后来又冻成了“盔甲”,为了御寒,避免冻死枯野外,再累再饿再困,双腿也得不停地运动着。一旦坐下,恐怕就永远也起不来了。
宋希山提醒大伙儿说,1939年抗日联军西征,不少战士,就是在行军途中,被大自然无情地夺去了生命的。机枪班七八个人,离密营半华里左右,肩膀上的机枪简直有千斤之重,积雪太深,半步也走不动了,班长同情战士,说前面就是营房,我去喊两人来,你们先休息一会儿。班长踉踉跄跄地离去,等其他战士赶来一看,前后不到一个小时,七个战士,都活活冻死在了雪地上,烧鸡一样,全身紧缩,“小伙子,咱们说啥也要坚持到底啊!”寻找和抢救陈忠实,三只小棕熊——大傻、二傻和三傻子,其功劳是不可埋没的。假若是在交九以后,雪面上有一层硬壳,人不陷脚,畜不埋蹄,爬犁在冰面上滑翔,轻松如飞,风光无限,一人一狗,绝对不在话下,耍着玩着,就捞回来了。可是现在呢?爬犁在雪中蹚,仿佛是逆水行舟,又似乎是老牛犁地,一步一坎,特别费劲。
三只棕熊挨着班儿,气喘吁吁,又无怨无悔,像牤牛一样,没有脾气,还特别的温驯,哈气使棕色的黑毛,从脑袋到脊背,全都披挂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跟在后面的老宋头就感慨又赞叹地哈哈着说道:“这三黑小子,是真够哥们儿意思啊!俗语说,黑瞎子拉磨——出力还赚了熊。咱们呢,是黑瞎子拉爬犁——一路畅通无阻哟!”到了沟口,望着路南齐腰深的厚雪,老宋头又半是真诚半是嬉戏地拍了拍熊屁股,再次地安慰和鼓励它们道:“伙计,老乌龟爬门坎——就看这最后的一翻喽!咬咬牙,别泄劲,忠实的病好了,我让他给你们仨披红戴花,享受特等劳模的政治待遇,啊!怎么样,别哼哼!走吧走吧,万里长征都过来啦,还在乎家门前这几步吗!”再往前走,就得连骨碌带爬,雪虽厚,但又特别暄,一路不知道栽了多少个跟头,全身是雪,脚下溜滑,进沟不远,夏立志就激动而又喜悦地大声喊道:“噢——我们回来啦——”声音被风雪裹住,但话音刚落,前面三十米远,就有两只动物突然地蹿了起来,慌慌张张又惊慌失措地在雪野上跳跃着,仿佛湖面上的鱼儿一样,猛地蹿了起来,又马上陷了下去,一纵、一纵、又一纵,没有几百米远,就无可奈何地一动也不动了。“梅花鹿!梅花鹿!一公一母,多漂亮啊!”“你看那犄角,在公路上,我就注意到了!还以为是一堆树杈子呢!真没有想到……”“快,追上去,捉活的!”小伙子来了劲头,宋希山却大声地制止他们道:“拉倒吧!我说呀!你们以为是傻狍子哪!挑你一家伙,你就得趴炕上哼哼二年!”见两只梅花鹿都在向这边张望着。
王青山贪婪地说道:“下、下雪天的鹿、鹿心血,趁热喝了,是啥、啥病都治啊!”宋吉林刚要摘枪,就被爷爷大声地喝住了:“不许胡来!你还觉着,没有遭够罪啊!”“这便宜不捡!都送到家门口啦!”夏立志惋惜着悻悻说道,“狼群来了,它俩也得白白地送死!”宋希山道:“后半夜,雪壳冻住,就都逃走啦!它俩为啥往有人烟的地方运动?有知识、有文化、有大脑!小伙子,好好地想想动动脑筋!”见回答不上,就解释着说道:“是来寻求保护的!食草动物,性情都,善着哪!整死了,能忍心吗!啊?蹲山沟,行善为本,就是老虎狼群,只要是不跟咱们过不去,能饶命,就尽量地饶它一命啊!何况是,食草动物的梅花鹿啦!喝凉酒,睡凉炕,早早晚晚,都是病啊!”四个人,都彻底打消了俘虏梅花鹿的欲念。而空中的猎神——大孤猪,却蓦然间,在各自的脑海中又晃动了起来。
梅花鹿没有逃跑,也不再挣扎,特别是那只长有犄角的公鹿,打着响鼻,眼睛贼亮,似乎在礼节性地感激着他们。母鹿相当温柔,地平线上,尽管仅仅裸露着脑袋和脊梁骨,但那只母鹿,还是摇了摇尾巴,似乎在表示感谢,又乞求能得到人类的理解。目光的交流,似乎在信赖中又找到了安慰和呵护。动物与人类,在仇敌和朋友的选择上,似乎都是在恍惚中的一瞬间。拐过山包,看到了木屋看到了那架帐篷,厚雪改变了世界上的一切面貌,天衣无缝,浑然一体,帐篷和木屋,都有炊烟在徐徐地缭绕,尽管宁静,可也令人感觉到了温暖和亲切。白大嫂出现在了木屋前面:“哎哟妈呀!你们可,可是回来啦!”她往前猛跑了两步,趔趔趄趄,差点儿栽倒,到了近前,看着爬犁,先是一愣,见忠实没死,就猛地扑了上来,泪雨滂沱,号啕大哭,全身抖动,“呜呜呜……”“唉!”宋希山叹了口长气,“走吧!走吧!就别再哭哭啼啼,看着让人难受啦!赶紧进屋,烫酒备饭,让孩子们赶紧歇歇!还有这,三个黑小子!没有它们仨,这大雪天,就是哭,也哭不回来哟!”捞到门口,大伙儿七手八脚,把陈忠实稳稳当当地抬到了热炕头上。
雪后的寒风,简直就像刀子一样,吹在皮肤上,觉着刺骨般地生疼。但木屋内,却是滚热滚热的,大伙儿鞋子也来不及脱,爬到了炕上,伸胳膊舒腿,像死过去了一样,不大一会儿,就彼此间,响起了呼噜呼噜的鼾睡声。白大嫂激动欣慰又手忙脚乱地备好了酒菜,又把一大锅棒米面和土豆子热了一把火,端给了三只小棕熊,并喃喃着说道:“哎呀!你们仨,可真是辛苦了哟!吃吧!吃吧!我刚刚热完,一点儿也不凉!唉!当初他救了你们,如今,你们仨又救了他一命!说起来,都是缘分哟!因过分的疲劳,三只小棕熊卧在那儿,仅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两舔,就又垂下头去,闭上了眼睛。大雪铺天盖地,朔风像牤牛嘶吼。黑瞎子沟,从峰巅到谷底,处处悲凉,处处又感到了孤独。陈忠实朦朦胧胧地睡醒了一觉儿,小土炕烫手般地滚热,睁开眼睛,室内又是那么温暖而又亲切,如梦如幻,却又是那么实实在在。房扒上的灰尘像穗子一样,微微地抖动着,墙角上的蛛网巩固了下来,继续地壮大,还有再发展的趋势,蜂帽蜜刀还在老地方悬挂着,而悬挂猎枪、匕首、子弹袋的地方,却剩下了两颗孤伶伶的大钉子。猎具一去不再复返,墙角对面,只有那张狍子皮,还在纹丝不动地悬挂着。视觉中的一切,是熟悉的也是陌生的,是亲切的也是茫然的……炕头太热,他想活动一下身体,但猛一用力,全身的骨节,嘎吧嘎吧地山响,一阵剧烈的疼痛,钻心刻骨、针扎刀剜一样,大汗淋淋,即使咬紧牙关,最后还是“哎哟”一声昏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