椴树的流蜜期,多数是在中伏季节,前后也就十多天。而伏天又是雨季,赶上阴雨连绵,蜜蜂出不去,这一年就算是白伺候了。所以说,养蜂是撞大运,撞上了,掏一把,撞不上,就得赔个底儿朝天。放蜂人是赶着季节跑,新疆、海南岛、四川盆地、云贵高原、胶东半岛、辽河口岸。铁路部门,不管车皮多么紧张,蜂场迁徙,优先供应,绿灯大开,不得延误。这是国务院早就明文规定了的。养蜂的容易发财,走运时,一年就能盖座小洋楼。是啊!唯独他们不耕种,不加工,养精蓄锐,走遍全国,从南到北,到处收获,还不愁销路,有供销部门密切配合。资金、包装,敞开供给。可是,在这条道上,也不是人人都能过五关,也有走麦城的时候。碰上倒霉,赶到一处是阴雨天,等天气晴朗,流蜜期也过去了。想哭,都找不着块合适的地方。所以说,养蜂这个行业,是真正的喜忧参半,福祸同肩,一脚天堂一脚地狱的风险行业。生活中蜜比糖甜,可是养蜂人,颠沛流离,风餐露宿,一旦赔了钱,那滋味,真是比黄莲还要苦哟!在小兴安岭,每年都有不少南方来的放蜂人,赔了钱,回不去,下雪了,雪花飘飘,一家老小还在路边的帐篷中候着呢!那情景,真是要多可怜有多可怜。陈忠实的蜂场是固定式的,活动范围也仅仅是局限于黑瞎子沟内。夏天采椴树,秋季采杂花。杂花以扫条花为主,蜜质差,浅黄色,虽然也是蜜,但跟椴树蜜比,却是天壤之别了。杂花蜜,一般情况下不卖,做冬饲料,一冬一春,也都喂进去了。忠实心疼蜂子,尤其是采蜜季节。一天十几大缸,那蜜流的,可真是财源滚滚啊!流蜜期,最担心害怕的是阴雨天,其次是黑瞎子捣乱。每年搅蜜期间,闻着甜味,大小狗熊,都得来光顾几次。忠实对待它们,也是通情达理的。邻居嘛,只要是不祸害的,打牙祭解解馋,忠实就以礼相待,满足其要求。也有那种蛮横不讲理的连吃带祸害,气势汹汹,非常霸道。对这种主儿,忠实也历来是以牙还牙,绝不惯着。这样,在除掉了蟒蛇的第二年,在黑瞎子沟内,一场人与狗熊之间的决战拉开了序幕。
傍晚时分,太阳落入西山,百鸟不再鸣唱,只有蜜蜂还在辛勤地劳作着。狗熊来了,是一头棕熊,而且还是母的。棕熊和黑熊是同类,但个头却比黑熊大得很多,数量较少,即使在黑瞎子沟内,也是凤毛麟角,缺者为贵。从这方面说,棕熊自然而然就是熊类中的贵族了。傲慢、霸道、残忍,有恃无恐,目空一切。大白天,明知道蜂场有狗有枪,警戒森严,仍是堂而皇之地闯了进来。没到近前有四只猎犬就一起疯狂地吼叫了起来。尤其是“大黑”和“老蒙古”,尾巴像旗杆般地竖着,为了阻止棕熊的进攻,山上山下地狂咬着:“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黑瞎子沟内,一时间又如同开锅般地沸腾了起来。“什么东西?”三人都在屋里忙活着。忠实一愣,站起来问道,立志离门口最近,伸头一看,“妈呀”一声就退了回来,结结巴巴的:“陈、陈场长!一只大黑瞎子,进、进来了!”说完,全身抖着,就往里屋使劲地躲藏。跟熊类打交道是很正常的,黑瞎子沟嘛,没有狗熊,就是名不符实了。可是,光天化日之下地闯进来,却是开天辟地的头一次。以往都是夜间进来,像贼一样,担着相当的风险,在群犬的抗议声中,死皮赖脸地掀开箱盖,抓出一块蜂批,两手抱着,扭头就跑。边跑边啃,啃得满嘴是蜜,躲躲藏藏的,样子非常狼狈。群犬呢,也是象征性的,不敢靠近,只在远处咋呼,一旦逃走,也就鸣锣收兵,尽到了义务,并不去穷追不舍。群犬知道,它们的责任,就是护院,出了院子,就不再追究。
今天,忠实觉着气氛不大一样,这不是黑瞎子叫门——熊到了家嘛!太嚣张了,哪有这么干的?想着,场长陈忠实两步就跨了出去,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搭眼一看,好家伙,已经越过了警戒线。蜂箱就在门前,最远的也超不过五十米。这家伙,一身红毛,眨眼之时就奔了过来,也不问价钱,更不打招呼,掀开箱子,拽一块蜂批,两手抱着,张嘴就啃,大嚼大咽,大腮帮子甩开,“吧嗒吧嗒”的山响,那个头,比他们的木屋还高,铁塔一般。那仗义劲儿,简直就不拿自己当外人,更没有把四只张牙舞爪嗷嗷吼叫的猎犬放在眼里,而是贪吃不顾命,饿死鬼一般。边吃边用小眼睛四处撒摸着,但不是逃走,而是在侦察哪一只箱子更大、蜜更多、更甜。“妈的,欺人太甚了!”忠实气得脸色铁青,两眼冒火,咬着牙关,扭身进屋,拖出猎枪,哗啦一声,就顶上了两颗子弹,返回门口,举枪就打。“慢着!”就在勾动扳机的一刹那,康跃先奔了过来,用怜悯的目光制止他道:“陈场长,先别开枪!”“为啥?”忠实不耐烦地问道。“为啥?你仔细看看,这是头母熊啊!看那乳房,多大!哺育期,奶孩子,跟人一样,饿了,为了后代也就不顾羞耻和脸面了。你看看,多可怜人哪,真要一枪把它打死,那些崽子,也就完喽!陈场长,千万千万别开枪哟!老康我求求你啦!母性,都是伟大的。陈场长,你没结婚,没有儿女,这种心情,你体会不到啊……”唉!忠实托枪的手,在老康的劝说下,终于慢慢地松了下来。
但也同时发现了问题,自己举枪不射,四条猎犬也一起退了下来,远远地吼叫,失去了刚才的激情和恳切。仿佛在说:“陈忠实,你咋不开枪呢?你手上拿的又不是烧火棍。你临阵动摇,叫我们拼命,玩你的去吧,鬼才信你那一套呢!”“不!得赶走它!不然,狗就不听使唤了!”说着,忠实再次把猎枪托了起来。“唉!也是!说话不算数,言而无信,也就没有信誉了!订了制度不执行,不是打自己嘴巴子嘛!”康跃先反对开枪,可也理解陈忠实的一片苦心,于是,就搞了个折衷:“把它吓唬走也就完了!”“咚——!”一团火焰喷出,四只猎犬立马就冲了上去,奋不顾身,汪汪叫着,棕熊一怔,“哞”的一声哀叫,仿佛在说:“陈忠实,你真打呀!”枪声在山谷中久久地回荡着。凭经验忠实意识到:棕熊伤着了,尽管很轻,也肯定是挨了枪击。他枪口高出两寸,子弹飞出,离它头部,最少也有半米左右。奇怪,怎么会伤着它呢?再看狗熊,扔下批子,一边痛苦地哀叫着,一边灰溜溜地往山岗的密林中蹿去,猎犬乘胜追击,得意扬扬,齐心协力,把狗熊送出了很远很远,听叫声,仿佛是:“老熊,有种你别跑啊!”
回到屋里,一看小弹袋,忠实才发现,刚才忙中出错,误把鸡砂当独弹了。鸡砂是飞禽用的。三十二发子弹,鸡砂炮豆子各占四分之一。一半是独弹,鸡砂出去是散形的,面积特大,即使全部命中,对棕熊来说,也构不成威胁。可是,几粒铅砂钻进去,还不如一枪把它打死呢!打死了,没有后患,仅仅是良心上受点儿谴责,而伤着不死呢?这只棕熊肯定就是“枪漏子”了。枪漏子,就像犬中的疯狗,失去了理智,一门心思的报复,见人伤人,见物咬物,残酷无情,像魔鬼一样,在森林里,这是一个最大的隐患了,像人类中的亡命之徒,而且手上拿着盗来的枪支……想到枪漏子,陈忠实不由得一阵颤抖,汗水也不知不觉,一滴滴地滚落了下来。他一声不响,扔下猎枪,出门循棕熊逃走的方向蹒跚走去。
并没有目的,只是觉着苦闷心慌,随便地走走,并反复地思索着刚才的行为,悔恨中有点儿自责,太手软了!也有点埋怨老康头,使自己的思想动摇,错过机遇,树立了敌人,结成了冤家。忠实啊忠实,你是当家人,一场之长,蹲山沟,没主意,放走了仇敌,又怨谁呢?他继续前行,天色已近黄昏,山头上还是很亮堂的,空中挂着一缕缕的晚霞,充满了诗意。相比之下,沟里就黯淡多了,尤其是大树下面,似明似暗,叫人恐慌。突然,他发现了棕熊扔掉的那块批子在草坪上躺着,伤痕累累的,叫人不忍直视。他弯腰拾起,认真地端详着,铁丝断了,木框扭曲着,蜂巢荡然无存。惊讶的是,木框上还有一只工蜂,后腿已残,拖着爬行;两个翅膀剩下了一个,嗡嗡叫着,没有逃离。这只可怜的蜂子,你咋就没有逃走呢?忠实内疚地、虔诚地、小心翼翼地把这只伤残了的蜜蜂,轻轻地托在了自己的手掌上,看它爬行,听它哭泣,并迅速地萌生了一个念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这只棕熊找到,置它于死地,否则,黑瞎子沟内的其他动物,也会在劫难逃,不得安宁。
这只暴君,此时此刻又在哪儿躲藏着呢?他把蜜蜂带了回去,弯下腰,轻轻放在了一只箱子的洞口上,不眨眼地紧紧盯着,两只蜜蜂出来,似责备又像是安慰,然后架着它,一点点地进洞去了!“唉——”忠实两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夜空,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他喜欢蜂子,更倾向弱者,蜜蜂的勤劳,让忠实感到敬慕;蜜蜂的奉献,让忠实感到激动;蜜蜂的顽强,让忠实感到骄傲;而蜜蜂的痛苦,又使忠实感到了深深的内疚。内疚使人压抑,压仰又使人愤恨。此刻,他感到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在涌动着、召唤着,别说是有枪,就是赤手空拳,也要跟这头母熊彻底地较量一番。斗智不行,斗勇,忠实是非常自信的。于是,他伸胳膊踢腿,活动着筋骨,在进屋之前,他暗暗地下定了决心。关内灾民大批地涌到了黑龙江,特别是小兴安岭林区,粮食不够吃,饥饿也在威胁着这片黑土地。陈忠实庆幸自己进了黑瞎子沟,蜂蜜可劲儿造,倭瓜土豆管够吃,土地肥得流油,不用上粪,倭瓜长得比水桶还粗,一个人扛不动,烀到锅里面得呛嗓子。黑龙江,好地方啊!遍地是宝,只要不懒,随处都可以信手拈来。蜂蜜呢,就更便宜了,是从树上流下来的,爽甜可口,百吃不厌。而且山是这么大,逶迤连绵,不见尽头;树是这么多,重峦叠嶂,茫如大海。相比之下,蜂场就太小了,尽管有二百多箱蜂,也是九牛一毛,沧海一粟。他下决心要扩大蜂场,扩大到两千箱、两万箱,依靠蜂子的勤劳,把沟里的花粉通通地采回来,都酿成蜜。
为了蜂场的明天,忠实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那头大棕熊。蜂蜜拉走,蜂场暂时没事,他就背上枪,早出晚归,翻山越岭,日复一日地在大山深处寻找着。忠实知道,所有大的山牲口,如孤猪、狗熊、老虎都在自己的领地,而这头棕熊的领地,到底又是在哪儿呢?黑瞎子沟方圆有几百里,它的领地又在哪儿呢?难道说不在这条沟里面吗?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死人湖的那岸,一条小河沟的沙滩上,忠实终于寻找到了这头大棕熊。它正在跟一头豹子搏斗,不知道是这只豹子惹了它,还是它惹怒了这只豹子,一般情况下,豹子是不跟狗熊争斗的。豹子灵巧、凶猛。而狗熊呢?笨拙、霸道,既懒又狠,强强相斗,两败俱伤,这个道理,一般山牲口是非常明白的。此刻,在河滩上,双方的搏斗非常激烈,棕熊“哞哞”地叫着,听声音,可能是没有讨到多少便宜,可也不示弱,大巴掌抡着,呼呼生风,左右逢源。豹子呢,发挥了它的特长,“唿”地蹿了上去,啃一口,满嘴毛,不等棕熊扭头,尾巴一晃,又闪电般地射了出去,然后回来,继续再打。沙尘飞瀑,乌烟瘴气,吼声阵阵,互不相让,越战越烈。“妈的!打吧,你们两个,我倒看看,谁胜谁负!”离它们大约有二百多米,子弹够不上,忠实索性坐了下来。抽着烟,侥有兴趣地来了一次坐山观虎斗。“哼!谁胜谁负,最后的便宜,还不都是我这大傻子的!傻人傻命,今天晚上,不管是豹子肉还是熊肉,不费一枪一弹,也肯定能吃到嘴了!他抱着枪,吸着烟,悠哉悠哉地观赏着,心情特好,觉得这比世界上的一切娱乐都有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