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大的野猪群还在浩浩荡荡地往前运动着,所到之处,地摇山晃,令人惊恐。陈忠实不再等待了,瞄准了一只四百斤左右的大公猪,吸了一口气,眼睛一闭,右手食指拇指猛一搂火:“咕——咚——!”猎枪炸响,伴着火舌,那头野猪往前窜了有十多步,就一头栽倒在了草地上。其他猪群“嗷”的一声,顿时就炸了营,乱了套,狼狈逃窜,顾头不顾腚,哪个方向都有。往两边跑的,猛地发现只有自己,调头又窜了回去。秋天猪胖,上山坡的极少,多数是下山坡、奔沟塘子而去,像奔马一样,又仿佛涌过去的水头,撞击树木,眨眼之时,就逃得无影无踪了。忠实手提猎枪,清清楚楚地看到:一枪打倒了两个,子弹穿了个“糖葫芦”。头一只窜出了十多步远,一个跟头栽倒以后,又挣扎了两下,最终也没有爬起来。而旁边的另一头,大概是后胯骨处负了重伤,仿佛懵了一样,“吱吱”地哀叫着,原地转了两圈,才清醒过来,看了看陈忠实,调过头去,一瘸一拐拼命地往山里面跑去。忠实没有第二次开枪,而是冲后面大声喊道:“小夏!小夏!快过来!快过来!”小夏激动万分地奔了过来。跑到近前,兴奋地问道:“打住了?打住啦?几头啊?”“两头!穿了糖葫芦!”陈忠实拎着枪口徐徐冒蓝烟的猎枪,迫不及待地嘱咐夏立志道,“你赶紧收拾收拾,我得快去追赶!收拾完别动,在这儿等着我。妈的,瘸家伙,还能跑远了?”“没准哪!陈大哥!你千万可得小心着点。跟狗熊一样,惊了枪,就是枪漏子,弄不好,也会跟你玩儿命的!”夏立志忧心忡忡地嘱咐他道。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没有离群,毕竟还不是大猪!”说完,陈忠实手拎猎枪,喀嚓撅开,退出弹壳,又重新压上了一发子弹,合上枪,就头也不回地顺脚印往里面追去。没有恐惧,而是充满了兴奋。狩猎是一大乐趣,不为索取,而是一种精神上的陶醉和亢奋,这种陶醉和亢奋,不进山,不狩猎,一般人是很难体会到的,跟钓鱼一样,在于垂钓的过程,而不在于收获的多少。顺辙紧追,地上的枯枝败叶很厚,因风干透了,人踩上去哗啦啦地山响。没有雪,脚印难辨,但凭着十几年的经验和狩猎生活,陈忠实很快就找到了它的踪迹。不是别的,是伤口处甩落下来的鲜血和腥味。但脚印告诉自己,这头受了伤的野猪,不是像其他的逃亡者那样,翻山越岭地跑8字。而是直线前进,似乎有自己的目标。以往的伤猪,是绕圈儿逃跑的,因为野兽都有自己的本能。
受了伤,仓促而逃,但很快就醒悟过味儿来,想兜回原地,看看伤害自己的敌人是男是女,是经验丰富的炮手,还是那些初次进山的“二百五”,看准了,再采取报复的行动和措施。对野猪复仇的这一套,陈忠实早就熟烂于心、了如指掌了。进山他就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万万没有想到,这头野猪会拖着一条瘸腿直线逃跑。无遮无掩,其战略战术,在狩猎史上,是从来没有遇到,也没有听说过的啊!他觉着纳闷,感到疑惑:不知道是这个家伙太傻,缺心眼儿,还是在存心制造一场阴谋。追赶伤物,除了行动敏捷、出手迅速,在思想上,也是要判断准确,时刻警惕着的啊!
陈忠实爬上了山后堵的最高峰,放眼四望,也就越发的奇怪和纳闷儿,伤猪没跑8字,他也就失去了判断的常识和规律。树高、林密、山陡。多红松,少阔叶,郁郁葱葱;林下行走,仿佛步入了山洞一般,午后的阳光从树冠中筛落下来,斑斑驳驳,看上去非常的新奇和珍贵,虽然风丝没有一点,但头上的松涛也是在呜呜地轰鸣着,闷雷一样,又似乎是火车从山洞中穿过,使人沉闷压抑,又有点儿排斥不了的惊慌和恐惧。脚下是年复一年的松针、树皮、塔子壳,以及风干多日但仍然散发着霉臭味的野猪屎、狗熊粪、狼毛、鹿毛、狍子尿和金钱豹的新鲜排泄物。依着大树,环顾四周,思想有些恍惚,内心却始终在翻来覆去地琢磨着,伤猪跑8字,不管绕几圈,最终都会回到两个零的正中间。突然袭击,致对手于死地,而今天这头猪,怎么就直线而来,穿青林子去山那边了呢?百思不得其解,一时的亢奋也就被蓦然袭来的忧虑取而代之了!继续追踪,寸步不放,即使追逐到天涯海角,也得亲手把伤猪处死,这是规矩。“枪漏子”对自然界的危害性太大。
况且,又有那头大棕熊的先例和教训,疏忽不得。更大意不得,此次追赶,不是为吃肉,纯粹是为了彻底铲除,以绝后患。上坡气喘吁吁,爬上峰顶,略一喘息,溻湿了的衣裤就有些凉飕飕,潮乎乎,非常的难受,又增添了些恐惧。再一迈步,两腿就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疲劳和酸疼。腰眼发木发涨,腿肚子像抽了筋,四肢也有些酸溜溜的。忠实知道,这都是多日来与白大嫂因缠绵而留下来的后遗症,凭着自己的年龄和身架骨,爬几步山路算个啥呢?当初背着陈静,翻山越岭,也没觉着这么累啊!第二次来寻找小熊崽,胳膊断了,一天汤水没有打牙,也没觉着这样的疲惫和困倦啊!此时此刻,两腿沉重,腰眼麻木,全身酸痛,才让他真正地体会到,宋希山打着哈哈,不以为然的奉告:“那玩意儿是啥?是咸盐篓子,你以为是蜂蜜罐子哪!好吃也得悠着点,当心自己的身架骨哟!啊,二侄子……”
劝归劝,说归说,行动归行动,自从与白大嫂第一次偷情,思想与感情,就一刻也没有停止过,眼前总是晃动着那嫩白的肌肤,迷人的脸蛋和魅力无穷的胴体,仅仅是发现猪群和开枪时的一瞬间,其杂念才被现实挤了出去,稍微松弛,白大嫂的音容笑貌及身段,就又当仁不让地牢牢占据了他的脑海!女人,精神上的追求和理想。女人是花朵、是流水、是空气、是阳光,没有女人,生活将是永恒的枯躁和沉闷。历史停滞不前,社会不再进步。人类呢,也就会在宇宙间彻底地消失,不复存在了。没有女人,生活中也就失去了爱情、幸福、温馨、亮丽和甜美。什么咸盐篓子,蜂蜜罐子?嫉妒是通病,吃不着葡萄就自然要喊葡萄是酸的了!想到这儿,忠实既是自嘲也是讥讽地笑了笑。无声中自言自语地说道:“是她想吃猪肉,才把我催促到这儿来的。一枪穿俩,狩猎史上,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呀!”边念叨边自豪地向下面滑去。
追赶受了伤的野兽,三五天,半拉月,对于专职炮手来说,也是司空见惯常有的事,比较大的山牲口,十多个人轮班儿追赶,特别是林中一族的鄂伦春人,老婆孩子齐上阵,马驮帐篷,夜息昼赶,没有国界,他们可能会撵到俄罗斯去,不管是东北虎还是大棕熊,不到山穷水尽,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当然,野猪、狍子、犴达罕、梅花鼠、金钱豹就不在其中了。尤其是食草动物,危害性不大,也就没有必要不择手段地去赶尽杀绝。但野猪不行,别说是孤猪,就是老母猪,也不能留下后患,让它们去伤害无辜。否则,吃狩猎这碗饭的人,也就不叫职业炮手了!阳坡较缓,而阴坡则特陡。
站在高处下望,烟雾缭绕,林海茫茫,尽管阳光妩媚,寂静安然,但陈忠实恍惚间感觉到,岗梁这边的沟内,有一股阴森森幽灵般的寒气,贴着林中的枝头,徐徐地窜了上来,让人寒冷,让人恐怖。同时也有一股特别的神秘和诱惑,似乎在等待着自己去勘探和挖掘。忠实皱了皱眉头,掂了掂手中的猎枪,再摸了摸腰上的匕首,就非常自信地沿踪迹一点点地滑落了下去。边出溜儿边观察,身边的树冠、岩石、地形和植被,既陌生又似乎非常的熟悉。一路低头奔波,此刻,自己是在哪条沟系的哪道岗梁上呢?恍惚和迷茫中,他突然发现,受了伤的野猪在此突然来了一个胳膊肘弯,丁字形的向左边又直线切了过去。忠实不敢有丝毫儿的马虎,知道灌木丛严严覆盖着的方向,不是悬崖绝壁,就是猎户骇闻中的那种“鬼打墙”,一步滑落,必然就会粉身碎骨……扯拽着藤条树枝拉拉秧子,滑落到一块平台的草地上,凭着记忆和经验,陈忠实才陡然间发现,此处就是春天来寻找小熊崽的那块大石砬子。
立陡立陡,刀削的一样。石缝中有杂草和松树悬挂在上面,非常奇观也是醒目的一景。怨不得感觉上陌生又有点儿熟悉呢!再往上瞅,周围古树参天,遮云蔽日。左面有一股清澈的山泉,顺岩石缝涓涓地流了下来,做梦也想不到的是,石缝中淌下来的不是泉水,而是黄澄澄掺杂着草梗、树叶、树皮的纯蜂蜜。源头来自顶部,而蜜水则像小溪一样早已凝固了。有蜜蜂在头上石窖中嗡嗡地鸣叫着。野蜂子!野蜂子!这是几百年,或者是几千年以前自然形成的一个大蜂窝啊!蜜水变成了溪流,合着山泉,急速地流淌下去,流进了鸡爪子河、梧桐河,最终又流进了松花江……
端详着蜂巢和蜜流,忠实的内心,有说不出来的兴奋。天然的大蜂巢,蜂群该是怎样的庞大啊!在发现了蜂巢蜜源的一瞬间,陈忠实激动得险些蹦了起来。“我的妈呀,这么大,这么多啊!”感叹中,既为自己的发现而振奋,也为白白流失了蜜水而惋惜。当他手舞足蹈不能自已的一瞬间,突然发现了石壁下面,一株爬满了山葡萄秧子的枯树旁边,一头黑褐色,身架骨比大象还要气魄的老孤猪,蹲坐在那儿,透过枯草一样的眉毛,正用咄咄逼人的目光在盯着自己呢!鼻孔中“唿哧唿哧”喷射出来的强大气流,随空气徐徐升天。怨不得,自己在山顶上就感觉有一股阴森森、幽灵般的迷雾呢。原来是它,举世罕见的大孤猪,散发出特殊的气味和鼻息……发现大孤猪的一刹那,陈忠实就觉得后背冰凉,全身寒冷,头发根直竖。全身的血液,也仿佛在刹那间就蓦然地凝固了。他“啊”了一声,就身不由己地自我僵住了!恐慌中,他本能地端起来了猎枪,哆嗦着、颤抖着,像筛糠一样,猎枪的枪口,与大孤猪的目光,形成了一条水平线,但他不敢冒然勾动扳机,因为猎枪是那么样的软弱无能,额头上骤然形成了的汗珠,却是劈里啪啦地顺腮帮子滚落了下来……世界上有千斤重的猪,而没有千斤重的牛。
野猪,不,准确地说是山林中的大孤猪,是炮手们心目中的兽中王。座山雕,林中一霸。一猪二熊三老虎,狗熊笨、老虎盛,而大孤猪呢,是盘踞在山林下面刀枪不入的装甲车,皮厚毛粗骨架大,全身上下,早在几十年前就蹭满了厚厚的松油和砂子。子弹迸出了火星,其皮肉却是安然无漾的。而它的獠牙,像月牙儿一样,泛着青光,阴森森地逼人。早在多年以前,在林场伐树的时候,陈忠实就听一位过路的炮手讲过:从江东过来了一头大孤猪,是鄂伦春猎人在马背上轰过来的。从逊克县登岸,沿岗脊由乌伊岭、汤旺河,一路晃晃悠悠地到了黑瞎子沟附近。深入简出,很少活动,因年老,从来不跟雌性交配,更不到林子外面惹事生非,孤居窝中,颐养天年。虽然其肉体不会升仙得道,但它的形象,却早被炮手们形容得神乎其神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亲眼目睹了它的尊容,陈忠实在恐惧中也迅速地作出了判断和分析:悬崖绝壁石砬子,这儿肯定是东北虎的家园和栖身之地。庞大的蜂巢,自然也是狗熊们的向往之处,他曾经在下面拣回去三只小熊崽。事实说明,东北虎开始在这儿为王,后来被那只大棕熊取而代之,但棕熊和老虎,最终还是把这块风水宝地礼让给了这头大孤猪。这头大孤猪,一年四季也就靠遍地的松果和流淌着的蜂蜜在滋润着了。忠实手端猎枪,想逃跑,没有出路——前绝壁后悬崖,插翅难飞。
若开枪,没有胆量——猪皮像城墙一样厚,别说猎枪,就是机关枪,恐怕也奈何不得。犹豫忐忑之中,他突然发现了那头后腿伤残、一溜烟火窜到这儿来的枪漏子:屁股流血,前腿跪地,瑟瑟发抖,可怜巴巴地哀叫着,相比之下,在这个庞然大物面前,简直就是秃头雕面前的一只小鸡雏,老骆驼眼下的一只小羊羔。相差悬殊,天壤之别。可是,陈忠实无论如何也闹不清楚,屁股上受了枪伤的野猪,与这位传说中的庞然大物,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血缘关系和情份?一路直奔,仓惶逃来。不是嫡亲,恐怕也是自己的信徒或者是死党吧!它来干啥?是求助搬兵?还是躲藏避难?陈忠实知道,动物中猪类是非常聪明和敏感的。在农村,那年他家杀猪,是一口老母猪劁后又喂肥了的。请来的屠户,可就在众人忙乱中捆猪时,杀猪刀却被半大的小猪崽给叼跑了。众人深感奇怪,跑去追刀也同时想看个究竟。可是,更令人惊奇的是,刀子是追回来了,回头再看现场,令人目瞪口呆。三只猪崽,乘机用牙齿解开了捆绑老母猪的绳索,然后拼命般拥着自己的妈妈逃之夭夭了。事后人们才真正地感悟到:为了营救妈妈,猪崽也学会了诸葛亮的那套战略战术——调虎离山,声东击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