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猪都是由野猪驯化成的。家猪为人类服务和奉献了多少个世纪?史学家们是没有文字记载的。但三国中的曹操留下了那句具有哲理性的名言“宁肯让天下人负我,我不能负天下人”的话时,是刚刚误宰了一个杀猪的。也就是说,三国以前,野猪驯化后的家猪就为人类服务了。由此,陈忠实及家乡的人也得出了一个结论诸葛亮很多的用兵战术,都是受到了猪类的启发,或者干脆就是从家猪身上学来的。猪和诸,是同音不同字,诸葛亮的真姓是那个“褚”字,就因为财富拜猪类,才把衣补换成了言字旁。家乡的人还说:曹操逃难中误宰了那个人,是那头被杀后家猪的灵魂,借曹操之手,对仇敌给予报复的。在黑瞎子沟,闲谈中提到诸葛亮,为了说服夏立志,陈忠实就脸红脖子粗地嚷道:“是诸葛亮窃取了老母猪的用兵之计?您想想,家猪不认识汉字,诸葛亮写的那些文章,它们能看懂吗?”“好好好,诸葛亮,诸葛亮!”夏立志知道:老实人,认准的狗屎厥子,给根麻花,他都不换。猪有灵气,这一点,谁都无可否认。
陈忠实手端猎枪,盯着孤猪,脑海中似乎也清晰逼真地看到,二十年前,宋希山的儿子,也是在鹤伊路北的分水岭附近,追赶一头受了伤的野猪,刚从农村进山,不懂规律,缺乏常识,猪绕8字,他拉直线追赶。身边还有两条大狗。结果阴险狡猾的伤猪,突然从一块大孤石后面窜了出来,锋利的獠牙加上千斤的力量,把宋希山的儿子,从大腿到胸膛,一豁到底。小命当时就给交待了。两只猎犬,一只轻伤逃回家中报信,另一只也陪同主人做了殉葬品。宋希山仗着自己的经验和枪法,追赶了半个多月,才把那只野猪给处死了。从此发誓,金盆洗手,永不狩猎。这两年生活困难,孙子又从农村迁居到林场,子承父业,又在黑瞎子沟附近与各种野兽为敌了。但爷爷紧盯着他,狩猎是谋生,吃不了送了,但猎物是绝对不允许卖钱的。忠实从刀削般的悬崖上跌落了下来。
第三天的下午,他才从梦境中苏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身上覆盖着厚厚的一层雪花,而空中的鹅毛大雪还在继续纷纷扬扬地飘落着,风丝没有一点,山谷中的大森林是寂静、神秘而洁净的。一尘不染,冰雕雪塑。吃力地睁开了眼皮,发现夏立志和林场的两名青年油锯手王青山和刘建民在雪地上默默地注视着自己呢!还有三只小棕熊,大傻二傻三傻子,远处有狗叫,听见了声音,看见了朋友,可是,又似乎是什么也没有听到和见到,身边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也是虚幻的,是遥远的也是在眼前的,是亲切的也是冷漠的。恍惚与茫然中,听见夏立志哽咽抽泣着大声说道:“睁开眼啦!睁开眼啦!陈大哥没有死,他还活着哪!陈大哥!陈大哥!你……你到底是怎么啦?”叫喊声、哭泣声是那么样的真切而又遥远。在遥远的石崖上,透过漫舞着的雪花,那头庞然大物——比大象还要大的孤猪,仍然在不屑一顾地蔑视着自己呢!还有那头屁股上受了伤的小猪,蹲坐在山尖处的云层上,一脸怒色,身罩光环,仿佛在得意扬扬地嘲笑自己道:“哼!区区毛贼,敢对我老猪无礼,念你忠诚正直,又是初犯,才饶你一命!倘若屡教屡犯,下次定让你死无完尸……在茫茫林海中,只有漫天的鹅毛大雪,在飒飒地降落着。大雪送来了严冬,大雪也仿佛要把整个北国世界一下子掩埋了起来。“哎呀,怎么办哪?”“还愣着干啥?一会儿天黑,可就更糟啦!两宿三天,还万幸活着,二哥可真是命大呵!”“怎么办?怎么办咱哥仨也得把他抬回去。
赶紧地砍小杆,绑担架,一步步地往回抬呗!几十里地,有什么法子好想?”夏立志指挥着王青山和刘建民道。这建民是回城知青,下乡到黑河,回城后当一名采煤工人,但矿上接班手续终结,不予办理,只好来山里当临时工。年轻、聪明,有文化,干活有眼力、有窍门,林场急需用人,就破格选拔他当了一名油锯手。相比之下,王青山就有些蠢笨、憨厚和耿直了。王青山是复员军人,1957年从山东迁来的移民户。生在鲁西,长在鸡爪子河。本该提干,但因为在驻地搞对象,受到处分而提前回林场重新当了一名伐木工人。对象不成,政治前途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当油锯手,弯把子改机械,也算是林场领导对他的照顾了。开伐黑瞎子沟椴树林子,重当先锋官,是下决心准备靠朴实无华的劳动,来改变自己的命运的。听夏立志说,就结结巴巴地说道:“快、快、快着点!陈、陈、陈局长说、说啦!谁能找、找到陈、陈二叔,就让谁当黑、黑、黑瞎子沟自、自然保、保护区的管、管理员!今儿个,咱、咱们仨,说、说啥也得把二叔抬、抬回去!”说着,他就率先紧张地忙碌了起来,山里人有一种多年延续下来的习惯和本能。寻找迷山者,除了带上火柴和匕首,再有就是三五人一伙,每一伙都携带一付用裹腿编织成的担架网,经济方便实用。所以说,一付担架眨眼之间也就成功了。担架摆好,王青山用力把陈忠实的后背搀了起来,并小心翼翼地安慰他道:“二、二、二叔,俺们三个抬、抬你回家,为找你,全、全场出、出动啦!不、不要紧,养、养两天就好啦!二叔,你、你的枪、枪呢?”
受人搀扶,陈忠实觉着全身麻酥酥的疼痛和酸涩,耳朵嗡嗡响,眼睛发花,脑袋迷糊,下半身失去了知觉,伤愈后的右臂似乎是折断了,微一碰,就钻心的疼痛。凭着自己的毅力和勇气,他想活动四肢,但神经不听支配,除了大脑一忽儿清醒一忽儿迷糊外,整个身躯,大概都瘫痪了吧!他非常吃力地睁大眼睛观察着:雪花刷啦刷啦地落在了自己的脑袋上,同时,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也无声无息地覆盖住了整个世界。在现场,也只有陈忠实能看到:雪花弥漫着的峰顶上,那头岿然不动、像巨石一样的野猪王,身罩光环,在默默地注视着自己……清醒的头脑使他意识到,自己此次狩猎,万幸不死,恐怕也得成为终生的废人了!像前一次病倒一样,密林丛中,有些生灵和迹象,是任何人也无法解释清楚的。第一次病倒是死人湖内的瘴雾所致,这一次瘫痪,当然是大孤猪的魔法所为了。
醒来后他清清楚楚地记着:大孤猪蹲坐在那儿纹丝不动,仅仅用鼻孔中喷射出来的气流就把自己从悬崖上轻轻地掀摔了下来。这个大孤猪,不是半仙之体,也是盖世无双的林中魔王啊!突然,三个人都被二十几米以外一阵劈里啪啦的声音惊呆了。不知是自然褪落,还是松鼠子在活动,伴着一阵阵迷人的雪雾,从一棵挺拔浑圆的红松上,一大嘟噜熟透了的松塔,仿佛空中投下来的炸弹一样,一咕脑儿砸在了足足有半尺多厚的雪地上。稍微一愣,三人抢先都奔了过去,弯腰拣拾松塔,刘建民就惊讶而又疑惑地大声喊道:“哎呀!啥家伙,你们快看,飞机残骸,多大的一块铝板啊!山沟野岭,哪儿来的这玩意儿呢?”“哟!又一块!”夏立志不以为然,小声说道,“没啥奇怪的,你还不知道啊!当年小日本轰炸抗日联军,在黑瞎子沟内,撞山坠毁的呗!两架飞机,今年春天,陈大哥也拣回去一大块,至今还在蜂场家中扔着哩!好家伙,这一块更大,说不准,上一次陈大哥也是在这附近拣到的吧!”夏立志摘下帽子,在屁股上摔打了两下,又抓着自己的头发满脸疑惑地琢磨着说道:“哎,真的,塔子不落下来,这家伙,永远也不会发现的!这堆塔子,怎么偏偏在这个时间,偏偏就落在了这个地方呢?还有……”他看着雪地上的陈忠实,更是满头的雾水和迷茫,“大雪降落了一天一宿,陈大哥的手脚胳膊腿儿,咋就没有冻坏呢?啊?这玩意儿,真就奇怪了啊!”夏立志一嚷,两名粗心的油锯也才注意到,北国兴安岭的初冬,雪花飞舞,气温骤降,陈忠实躺在硬邦邦凉冰冰的雪地上,四肢和手脚,咋就没有冻坏呢?是身上有特异功能,还是这悬崖的谷底附近,气温与别处不一样呢?
王青山是本地人,他望了望周围的悬崖绝壁和纷纷扬扬灰蒙蒙的天际,像主人一样非常肯定地说道:“这没、没、没啥奇怪的!鸡、鸡爪子河林场谁、谁不知道,小鬼子飞机在这儿撞、撞了下来!那、那、那些年,不少人搜、搜、搜山,也都没有出去,死、死在了这里面……这地方就是有点不、不正常,神、神神道道的,什么原因,谁、谁、谁也不知道!”“对啊!”夏立志也迷茫地说道,“两架飞机,同时坠毁,至今也没有找到原因,这条沟,和黑瞎子沟正对着,道南道北,说不准哪,这沟底附近,也有暗河,或者是什么白垩龙在作怪吧?”“不、不、不可能!”王青山摇着脑袋说道,“快、快走吧!天黑、就更、更麻烦了,把铁皮带上,回家咱们再、再研究!”然后又瞅着三只小棕熊打主意道:“野外的狗熊都蹲、蹲、蹲仓了!它们仨可好,有、有滋有味,一天得吃多、多、多少啊?妈的,得想想办法,让它、它、它们三个出力,把我二叔捞、捞、捞回去!”话音刚落,下面就传来了狗叫声,不大一会儿,“花子”和“长毛”,就拖着一付空爬犁,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到了跟前,先跟三个“大傻子”交换了一阵信息,又扑到陈忠实身边非常亲切、悲哀又痛苦地吻舔着,并且摇着尾巴大声地哼哼着,让人对畜类有一种特别的敬佩和忧伤。见主人躺在地上,两只猎犬的眼角,都有泪花悄悄地滚落下来。
爬犁是冬季山里的重要交通工具。轻便、快捷、实用,尤其是狗爬犁,流星一样,眨眼之时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初次乘坐,除了寒冷,就感受而言,还是很舒服的,“长毛”和“花子”是追踪来的,嗅着被雪花掩盖住了的脚印。但往回走,陈忠实的个儿太大,加上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既暄 又涩,两条猎犬直累得齁儿齁儿的干咳嗽,身后的爬犁,也仍然像钉在那儿似的纹丝不动。刘建民说:“操!傻了呀,咱们都、让三只狗熊拉,别说是一个人,大伙儿都坐上,它们也拉得动!”夏立志重重地拍了一下脑瓜子,“对啊!咋把它们给忘了呢!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三个家伙,光吃不干活,倭瓜土豆子,哪天都不少造。今天,也该让它们出把力了!”说着,把狗身上的绳套解了下来。套在“大傻子”和“二傻子”的身上。它俩不愿意接受,龇牙又瞪眼的。刘建民和王青山不敢得罪它们,远远瞅着;夏立志就像哄孩子一样,边系绳索边商量着说道:“当年,可是陈大哥救了你们啊!一还一报,今天,也轮到你们三个出力了。
来来来,带上带上,发脾气的不要嘛!把陈大哥拉回家,给你们仨记功,上光荣榜,当劳动模范,这下,你们该高兴了吧!”狗熊不是猎犬,动硬的,横着来,它才不吃你这一套呢!绳索咬断,也不给玩儿路子的。挺好,也许是对主人有感情,没费多少周折,“大傻子”和“二傻子”就乖乖地上了套。四腿着地,屁股晃晃悠悠,二百斤重的大爬犁,雪地上行走,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一边在雪窝中跋涉着赶路,旁边的夏立志得意扬扬地夸着海口说道:“这家伙,多棒啊!前两天,陈小宝开车来,险些把拖拉机周翻!陈小宝不开车了,非要来训练它们不可!训练好了,就去周游全世界呢!嗬!怎么样!还来劲了呢!老虎拉车——没有赶的。狗熊拉爬犁呢!也非咱老夏,没人摆弄得了啊!”“操!三岁留胡子,还老夏了呢!”刘建民揶揄地说道,“黑瞎子这玩意儿,是完全可以训练出来犁田的。我们下乡的连队,也是半山区,一到秋天,黑瞎子就进了农田,一帮一帮的,祸祸棒米,撵都不走。连队的棒米地,让黑瞎子祸祸的,老了去啦!那些年哪,我就反复地琢磨,历史上黔人驯虎犁地,咱北大荒人,咋就不把黑瞎子训练出来拉车犁地拉爬犁呢!你瞅瞅它们俩,多么卖力气,既规矩又服服帖帖的。我最喜欢动物,小时候养狗,学都不想上了,没少挨家长的揍。
等明年下山后,请示场长,来蜂场干活,等熟悉了以后,看我怎样训练这三只黑瞎子!训练好了,可是一笔无价的财富啊!动物园、马戏团,多少钱都行,这仨家伙,那可就值老银子啦!”“想、想美事呢你?进黑、黑、黑瞎子沟蜂场,二、二叔说了算。你问问二叔,能、能、能要你吗?”王青山一边跋涉一边喘着粗气说道。刘建民没有吱声,而是发挥了自己的聪明和诚恳,盯在爬犁后面,一路上小心翼翼又尽职尽责地护理着陈忠实。为了实现理想,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和马虎。起风了,先是涛声轰鸣,树冠上的积雪“噗噗啦啦”地砸落了下来,在密林中,形成了一股股自然的大烟泡。东一头,西一头,恶狠狠地咆啸着、旋转着。天地茫茫,物种难辨,空中是灰色,地上是银白。狍子不再奔跑,梅花鹿觅一处山坳无可奈何地躲了起来。鸟儿不再啼叫,寻一处灌木丛,闭上眼睛躲在下面忍受着暴风雪的侵袭,除了早早蹲仓了的黑瞎子,其他动物,都面临着饥饿的威胁。昔日充满了新鲜活力的绿色大森林,严冬刚刚到来,眨眼之间变成了死亡的魔窟。魔窟是由风雪造成的,暴风雪袭来,两只小棕熊,在跋涉中也感觉到了吃力。
陈忠实躺在爬犁上。因思维正常,运动中自己的感情也就产生了一阵阵巨大的波澜。他先是后悔,后是忧虑。后悔不该听从白大嫂的唠叨——到石砬子下面猎捕野猪,险些丧生,落了个终身残废。忧虑的是黑瞎子沟内——蜂场附近那大面积的椴树林子。一旦伐光,蜂子失去了蜜源,蜂场难以生存,他的家庭和事业,又该怎么办呀?后悔加忧虑,躺在爬犁的托板上,此时此刻,他厌倦了这个世界……他不想,也不愿意杀生,可是,在思想和感情上又无法断绝白大嫂的怂恿和要求,昧着良心进山,极不情愿地开枪,到头来落了个这么凄惨的下场,而蜂场周围的那片椴树林呢?砍伐毁坏它们的罪魁祸首竟然是他的哥哥陈忠财。哥哥为了升官,为了少数人的利益和私欲,竟敢胆大包天,置党纪国法于不顾,与共和国的最高权力机关玩儿猫腻,唱反调。政府明文规定了自然保护区,也敢砍伐,伐尽、伐光、伐完,子孙后代,又怎么赖以生存和发展呢?这种明目张胆、杀鸡取卵般掠夺性的砍伐,动机跟三十年前日本鬼子的野蛮行为有啥区别?而这种大张旗鼓的野蛮行为,又该采用什么样的手段和策略,才能够制止住呢?狂风,席卷着暴雪,如同猛兽,在大森林内一阵阵地嘶吼着。反过来暴雪又助长了狂风的淫威,非常得意地翻滚着,一会儿站上了峰顶,一会儿又扑下了谷底,折断了枯枝,旋住了败叶,动摇着五岳,扫荡着九洲。风雪中,人、狗熊、猎犬、爬犁……在林海中,艰难而又无奈地向前一点点地运动着,下雪不冷,只是另人非常的疲劳。人们眯缝着眼睛踽踽前行,不用辨别方向,也无需寻找道路,因为猎犬和狗熊都是最出色的导航员。只要跟住,就不用担心会迷失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