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过半年有余,在荒山野外的河神庙,守着妻子的尸体,孤独和饥饿中再享受到这一美餐和佳肴,其内心的感受自然就很不平静了……昨天傍晚,当自己和夏立志把昏迷中的陈静抬到担架上时,白大嫂就极为同情忧虑心酸地要求道:“我也去吧!路上有个照应啊!别看她刚才抽了我三个嘴巴子,我也不会和她一般见识的!忠实,你说呢?她娘家人不在,我就权当她的亲姐姐去伺候她吧!”忠实感激地点了点头,恍惚中也朦朦胧胧地看到:昏迷中的陈静,一把抓在了她的手背上,半天半天地没有松开,眼角再次溢出了泪水,鼻翼颤抖着,不知是悔恨还是感激,最终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见白大嫂心情诚恳,态度坚决,陈忠实踌躇了很长时间,权横再三,才毫不犹豫地拒绝她道:“不行,你不能去,都走了,小囡囡咋办?再说,你去了也是护理,解决问题,还得靠大夫!”踌躇了一会儿,白大嫂才叹息着说道:“那好吧!都走了,家里头没人,也真就不行,蜂子得检查;畜牲,也得有人伺候唷!过两天我再去,把家里头收拾收拾。伺候月子,也不是三天两天就完事的!唉……女人生孩子,可真要人命啊!”直到担架出沟,白大嫂才手牵女儿,悻悻地返了回去。吃着油饼,白大嫂的身影和音容笑貌又亲切自然地在他面前晃动了起来。
没水没菜干咂。一包油饼,足足有四五斤重,蘸着夜幕中的星星和凉风,丁点儿不剩地收拾了个干干净净。饭饱身上不冷,四肢也仿佛陡然间增添了无穷的力量。忠实的胃口像骆驼一样,但没有骆驼的忍耐力。骆驼饱餐一顿,在沙漠中三五天不吃不喝也照样工作。但忠实就不行了,到时候就饿,饿了就心慌,腿酸眼前发黑。饱餐后呢,就老琢磨着想把地球拎起来——假若地球上有个把柄的话。再不就寻思着把老天爷捅出个窟窿来——假若自己的胳膊能够着的话。曾踢死过七八只群狼,过了一把瘾,也带来了不小的灾难。姑娘寡妇们羡慕他的名声和人品,但谁也不肯心甘情愿地给他做老婆。如今,名义上的老婆已死,再和白大嫂幽会,就不用再左顾右盼提心吊胆了……想着白大嫂,心里的郁闷和悲痛,很快就转化成了憧憬和渴望,渴望能见到她,作为伴侣,永远永远地别再分开……油饼给他带来了温暖和精神。
沐浴着凛冽的夜风,有了精神,思想也就活跃了起来。看看头顶上的北斗,知道离天明还有相当的一段时间,守着也是守着,干嘛还要等到明天再来人抬呢?外宾们的工作又是那么忙,还有,光天化日,小囡囡见了,也是不好的。干脆,自己把她背回去,天亮之前,挖个大坑,三下五除二的就埋掉了。对,他自己对自己说道:“遭了半宿罪,陈忠实呀陈忠实,你是多蠢多傻呀!”说干就干,思想决定了行动。勿需商量,也不用研究,拖泥带水,还叫什么男子汉呢!想着,弯下腰,两手抓着硬邦邦的大腿,轻轻一抡,就撂到了肩膀上,像拎一袋子面粉,又仿佛打猎时扛起了一头死野猪或死狍子,迈开大步,匆匆返回。黑暗中向后扫了一眼:三只狗熊、两条猎犬,一只不少地跟着呢!路,还是那条路,但空中的却繁殖出了许多星星,假若星星也有繁殖力的话。也许看习惯了的原因吧:星星更亮,夜空更蓝,从河谷与山涧升起来的雾霭像浓烟一样,在各个山头上忽紧忽慢地缠绕着。蚊子绝了种,萤火虫却特别的活跃和精神,像鬼火一样,处处眨眼,处处闪动。
河水在草甸子中哗啦啦地流淌着,特别的悦耳,也似乎是相当的高兴。而远处狍子的叫声,野猪的叫声,犴达罕的奔跑声以及杂草深处蛇类的咕咕、虫子的吱吱声,加上自己扑哒扑哒的脚步声,在山谷深处,使人感觉到特别的从容,而肩膀上的尸体,又使他感受到从来没有过的茫然和惆怅。不是害怕,也不是劳累,而是一种欲哭无泪的心酸。人活着,既有七情六欲,又有喜怒哀乐。争争斗斗,吵吵嚷嚷是人的特点,可是,一旦停止了呼吸,还跟其他动物的尸体有啥区别呢?
陈忠实习惯走夜路,也不怕走夜路。林海茫茫,大山深处的夜路是那样的清静荒凉。如果不熟悉周围的沟系、山峰、小桥和有明显记号的树种,那么,那感觉就会像是在汪洋大海中漂荡,昏昏沉沉,晃晃悠悠。忠实知道,走夜路最担心的是遇上老虎和豹子。尤其是老虎,昼藏夜出,发现目标后,先是悄悄地跟踪,脚步像鸡毛落地一样,被盯梢者猝不及防,眨眼之时就会葬送了性命。忠实不怕老虎,不是老虎不敢吃他,而是后面的猎犬和熊崽子会提前向他报警。夜幕下的秋雾沉甸甸的,一浪推着一浪,凝静、深沉、寂寞、烦躁。烦躁中自己的脚步声是那么样的响亮而又沉重。一步落地,整座山谷似乎就要颤动一下,看看夜空,大小星星们的态度似乎也都是一样的,既不讨厌也不亲切。
但就快要到黑瞎子沟的沟口时,一股特殊的气味,忽然间就把他包围了起来。这股气味是熟悉的,它曾经薰死了无数的蜂子,也让残忍凶猛的秃雕们望风而逃。此刻,这种特殊的气味又从死人湖上空缓缓地弥漫了过来,溢出沟口,向更远处散去。忠实闻到这种气体,刹那间,就觉着胸口发闷,眼睛发酸,脑袋疼得像要裂开,耳朵嗡嗡响,两脚沉重得没有了丁点儿力气,肩膀头上的尸体,也越来越沉重,使他喘不上气儿来。他呼吸急促,全身酸疼……“妈的,咋回事儿呢?”他扪心自问。既好奇、惊讶、恍惚,又有点恐怖、忧虑和愤懑,咬牙坚持着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就觉着全身像散了架,两脚有万斤之重,眼前有金星冒出。本想扔掉尸体休息一会儿,可是一阵天旋地转,坚持着坚持着,最终还是脚上没根,站立不稳,铁塔似的身躯,连同肩上的女尸,“唿嗵”一声,就实实在在地载倒了公路上。“花子”、“长毛”和三只小棕熊,既不明真相,也觉着好奇,围在男女主人的身边,用嘴拱,用爪挠,边拱边挠边一个劲儿地哼哼着。忠实躺在地上,一瞬间,似乎是度过了几个世纪,思想一片空白,灵魂也似乎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半天,才在痛苦中一声声地呼喊了起来:“哎唷!救人哪!救人哪……”“长毛”和“花子”,与熊崽子比,是机灵而又略通世事的。听见主人呻吟,也许就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哼哼了两声,相互望望,然后不约而同地一齐往沟里跑去,边跑边叫:“汪汪汪!汪汪汪……”
小兴安岭在史志上的最低温度是零下五十九度三。但夏天的最高温度是四十点七度,而且是几百年来才有那么三两天,相当的稀罕。但低温和寒冷,交替却是那么习以为常。漫长而又寒冷的冬季,使多少生命在寒冷中灭绝和枯萎。冰雪是小兴安岭的象征,荒凉也是北大荒的真实面目。因此,生活在这一地域所有的生命和物种,为了自身的生存和延续,与寒冷搏斗,与冰雪抗衡,就变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和意识。夏季的蚊子和小咬,使山里的姑娘媳妇们永远的与裙子无缘,而一到冬季,狗皮帽子羊皮袄又变成了男女老少的统一服装,相比之下,黑瞎子沟里面的气候,又让周边地区的居民羡慕和遗憾啊!羡慕的是气候和环境,遗憾的是沟内的瘴雾和怪异。可以听景看景,但生活中不是被逼上梁山,谁也不会到沟里来安家落户的,在某些个别人的心目中,黑瞎子沟,往往是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的。谈沟色变,沟内谋生的居民,在精神上十有八九都是判了死刑的。
陈忠实、白大嫂,包括夏立志和死去的康跃先、陈静,都是心甘情愿在沟里面谋生和发展的,用日本史学专家田井五木教授的话说,黑瞎子沟是世界上少有的一块宝地,是生态方面的处女地。沟里野生动物的物种齐全,从寒带、温带、热带、亚热带,包罗万象,无一不缺。从非洲犀牛到太平洋岸边的亚马逊河马、蟒蛇、白垩龙,到各种巨毒的蜘蛛、蜜蜂等等,都能在沟内找到它们的踪迹。而且在植物方面呢,放下含蜜量极高的椴树不说,就是沟里的草莓、山葡萄、都柿果、山梨、山丁子、山核桃、元蘑、榛蘑、松籽、橡子、榛子、木耳,以及各种各样的中药材,也比其他地方的水灵,个大、饱满、味浓,有价值、受青睐。五木刚到的第二天,就告诉陈忠实说:“冬天,冰片的干活。黄金的一样,发财,大大的!”冰片就是毒蛇呼出来的哈气冻成冰片后的珍贵药材。
忠实答应他,今年冬天试试,蜂子入了窖,采冰片也是一项可观的经济收入。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陈静因分娩而停止了呼吸。而且生下来的是一个闻所未闻的大肉蛋。肉蛋滚入潭底,因嘣血,母体也眨眼之时告别了世界。而陈忠实呢,像牤牛一样的健壮,像铁塔一样的结实,归来的路上,刚到沟口竟然就昏了过去。不知不觉,又是防不胜防,那么突然。饭后还觉着恨天无环,恨地无柄,一身力气没处去用,可刹那间,就让一种无形无色的气味给击倒了,多日卧床,并险些陪伴着没有性生活的妻子步入了坟墓中。意外的打击,一连串的不幸,使本来就紧张、茫然、恐惧、悲哀、失落又孤独的黑瞎子沟居民,凭空又增添了一份寒冷、神秘、无奈和悲凉,特别是把全身心都寄予自己的白大嫂,哭泣和绝望中,手牵女儿,寸步不离。见忠实长时间昏迷不醒,若不是担心和牵挂女儿的年龄太小,自己真是投河上吊寻死的心情都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