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朋友的解释,陈忠实是理解的也是能原谅的。毕竟来了,也就没有什么埋怨可指责的了。金钱豹,比较起来,其残忍和暴戾,跟东北虎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匆匆赶来,也就说明了朋友的真诚。虽然没能帮上忙,其行动,也是应该感谢的:“噢!谢谢你们,你们六位都辛苦啦!特别是喜田和铃木先生,请回吧,辛苦了一天,明天还要继续工作的!”黑暗中,陈忠实既悲哀又诚恳地对六位日本朋友道。少顷,又略有歉意地对夏立志嘱咐说:“唉——!事情也就这样啦,你也回去吧,跟日本朋友们一块儿!”“你呢?”“我在这儿陪陪她,她,毕竟是我老婆啊!”忠实憨厚而又悲壮地答道。“那!那……那也好!”夏立志嗫嚅地说道。他知道,忠实胆量无比,力气超群。在山上为死人陪夜,生活中也是习以为常的。何况死者又是他的老婆,夫妻之间,除了心灵相通,肉体上也就更近着一层了。小夏是聪明的也是理智的,看在情人的份儿上,他可以心甘情愿地把尸体抬回去,如果不是情人,没有那层肉与肉里的关系,多少钱,他也不会帮忙的。
不是不肯出力气,而是没有那个胆量,既然忠实发话,自己也紧忙借坡下驴道:“那……陈、陈大哥!我、我们就回去了,明天早晨,再来接你、你们!”“回去把坑墓挖好!”靠着康老师的坟头。死在河神庙,咱们也得把她葬在黑瞎子沟。黑瞎子沟,说不准……也是咱们大伙儿的归宿啊!”忠实嘱咐夏立志说道。陈静是从市内医院返回黑瞎子沟的,临分娩大伙儿又把她抬了出来,死在了沟外,这肯定不是她的意愿和志向。就因为沟里暂时人多,朋友帮忙,否则的话,靠着夏立志和自己,抬回林场,主观上再努力,客观上也是万万办不到的啊!一瞬间,他似乎在冥冥中忽然地意识到:抢救是多此一举,别说是担架,就是救护车,直升飞机,躺在医院的手术台上,其命运也是注定性地不可改变了。死亡,不是主观上的选择,但也绝对不是客观现实的努力就能改变了的。正如古人所说的那样:“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陈忠实知道,山里人有个风俗,死在外面的是野鬼,野鬼是没有资格回家的。不管是老年人还是棒小伙;病死饿死投河上吊迷山狩猎被山牲口咬死的,威望多高,资格多老,贡献多大,统通派人在野外看护,然后选择墓地,挖坑埋掉。陈静死在了野外,尸体不可能抬回木屋。山上过夜,谁来看护?当然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了。夏立志跟她在生前有一腿,但那是为了享受和欢乐,真让他陪尸体过夜,打死他也不会接受的。在情人的那本字典上,是查不到“生死与共”这个词的。情人的鲜花只有在温室里面才能开不衰,见到了霜雪,立马枯萎。小夏和日本友人一走,陈忠实的思维立刻又回到了那个肉蛋和七只豹子的身上。肉蛋?像西瓜一样,又跟皮球儿差不多,出生来到这个世界上就相当的凶猛,非常的顽固。尽管夜色太黑,肉眼看得不是那么清楚,模糊、慌乱、担心,随之而来的就是惊讶、奇怪和疑惑,但忠实可是不眨眼地观注着,出生就在地面上骨碌得特快,几秒钟就奔河水而去。滚入河面而不见丁点儿响声。
尽管他没有领略过女人生孩子的阵势,但也知道她的危险和痛苦,痛苦使产妇咬紧了牙关,危险又让家属们不敢有丝毫的麻痹和懈怠。可是,生下来的不是婴儿,而是个肉蛋,是肉蛋毁掉了母亲的生命和幸福。肉蛋跟那个外事办官员会有什么关系呢?迷茫中,陈忠实也就越发地百思不得其解了!这个肉蛋,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妻子的子宫,怎么会孕育上这种怪物呢?豹子走了,来去匆匆,在家门前出现,自己还有点儿纳闷:七只豹子,隔河相望,齐声吼叫,目的是啥?豹子的一路跟随,忠实心里头始终都在划着道道。语言不通,也就找不到答案。如今可好,小葱豆腐,明明白白。豹子跟陈静,不,是跟陈静子宫内的这个肉蛋,以及死人湖内的白垩龙,有着不可否认的直接关系。豹子的吼叫,是接到了信号和通知,通知它们赶来,保驾护航,一路相伴。这是在河神庙,假若到了林场的场部,或者是繁华闹市的大医院呢?豹子也会跟随?……噢!忠实终于明白了。七只豹子,肯定是分工不同,仿佛运动会场上的接力棒,即使进了市区,七只豹子,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这个肉蛋抢救出来。衔回黑瞎子沟,投进死人湖。豹子们的行动,肯定是被湖水下的白垩龙在遥控着。如此推断,刚才逆水游走的那道红光,也许就是一条小白垩龙了?借腹生子,在自然界,这种现象自古以来就是屡见不鲜的。飞禽有雀孵鹰蛋,火狐狸掏洞蟒蛇借光。而死人湖水底的白垩龙,是借人类陈静的子宫,为其家族培育了后代。
夏立志和陈静在后山上鬼混时的悠哉悠哉,陈静的肚子爆炸性的急剧膨胀,发生纠纷,打了白大嫂三个耳光,忽然的疼痛喊叫与湖水中不约而同的怪叫声……此时此刻,冷静下来的陈忠实,在夜色的掩护下,一瞬间,似乎都得出了明确的答案和结论。陈忠实从小就懂得饥饿,而绝对不知道疲劳和恐惧是一种什么滋味,听着远处的林涛和近处的流水声,身上有了凉意,腹中也蓦然间产生了饥饿感。肠子在腹腔内骨碌骨碌地拧劲,天亮忙活到天黑,至今还仍然是汤水没搭牙呢!饥饿使他感觉到全身上下一阵阵的发虚,腿肚子发酸,黑暗中两眼一阵阵的更黑。寒冷呢,又使他全身起了一层层的鸡皮疙瘩,想拢火取暖,翻遍了全身也没有找到一根火柴棒,走时太忙,能在外边过夜,当时是压根儿也没有想到呀!记忆中,翻过山去就有一片土豆地和大萝卜地,想去薅两个大萝卜充饥,又担心起狼群从这儿路过,撕碎了尸体,可就是今生今世的一大遗憾了!不,不能离开,尽管活着时她有愧于自己,但死后再冷再饿也得在这儿陪伴着。夫妻都是缘分,谁叫她生前是自己的妻子呢!摸摸手脚,全身冰凉。鲜血早已经凝固,那种刺鼻子的腥臭味,也早已经荡然无存了。唉!想想陈静的一生,父母双亡,婚姻不幸,姊妹之间没有来往,在棕熊的魔爪下面逃生,再嫁后新婚之夜又引发了精神病,哭哭啼啼,魔魔道道,颠三倒四。一个大学生,模样又是这么样水灵和窈窕,到头来,死于荒山野外,身边连个真正的亲人都没有。自己是她的丈夫倒不假,但性生活始终是别别扭扭的瞅着难受,渴望着能够美满和幸福。
可是,万万没有料到……为陈静也为了自己,守护着尸体,沐浴着黑夜,一阵阵的心酸,眼泪就情不自禁地劈里啪啦地滚落下来……怀抱着尸体,抽搐哽咽中,伴随着饥饿和疲劳,坐在地上,不知不觉地竟然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睡前全身上下还觉着有些冷飕飕的,双臂搂抱着的尸体更仿佛一块硬邦邦的冷石头。但睡梦中,忠实却没有丝毫儿的寒冷和怯意。后背和两侧,反而感觉到了舒服和温暖。暖意融融,相当的惬意。朦朦胧胧,昏昏沉沉,舒服与温暖中,思想和感觉,都在暗示着自己的灵魂和肉体,是陈静在拥抱着自己,是陈静在把他推向了地狱。不,是在拥抱着步入了天堂……神经在传递着信息,思想上忽忽悠悠,尽管忽悠,但民间的种种传说都在一圈儿一圈儿地萦绕着,吊死后的女人是吊死鬼,披头散发,舌头老长;淹死后的女人是水鬼,不见面孔,黑袍黑衣,满头乌发,躲躲闪闪,似隐似现;忽然顺河水逆流而去,蓦然又从深潭中漂了上来,不声不响,不远不近地注视着。这些水鬼和吊死鬼,成份单一,年龄般配,多数是小媳妇,也有个别的大姑娘……而此时此刻,陈忠实已经实实在在地感觉到:鬼魂已经把自己牢牢地缠住了,手脚失去了自由,挣扎是徒劳的。死鬼的舌头,热烘烘、毛绒绒,不客气地扑在了自己的面孔上……“啊”的一声惊醒,汗水淋淋,手脚确实被牢牢地缠住了!夜幕漆黑,河风飕飕,麻木了的神经,出了窍的灵魂,倒塌了的意志,失控了的理智,冰冻了的感情以及自己的身体和勇气、胆量、似乎在刹那间,都被恍惚与朦胧中的现实击碎了……“汪——汪汪——汪汪——”
他恐惧极了。下意识地辨认出来:是狍子的叫声,非常的遥远,在山岗的那面。叫声唤醒了他的理智,夜幕又让他怀疑着一切,潭水跌落,在黑暗中轰隆轰隆地鸣响着。他睁开眼睛,心里头却仍然在迷糊着,当“汪汪汪,汪汪汪”的叫声第二次传来,他才彻底地清醒了过来,并不由地感激万分地笑骂了一句:“妈的,是你们哪!吓了我一跳!围着我,咋就不吱一声,你们三个混蛋!”是三只小棕熊,为主人挡风,为主人御寒,围聚在身边,昏昏沉沉的睡梦中,因思想溜号,而着着实实地使自己吓了一大跳!三只小棕熊没有返回黑瞎子沟,在孤独、寒冷和寂寞中,不声不响,始终在真心实意地陪伴着自己的男主人和女主人,用自己的皮毛,用自己的呼吸,用自己的赤诚和情感,在这荒凉、黑暗、凄楚的大山深处,不声不响地默默陪伴着……忠实站起来,伸了伸麻木的双腿,抚摸小熊崽温暖而又舒服的绒毛,激动而又感慨地大声说道:“妈的,这半宿,多亏着你们哪……傻家伙,饿了吧?跟着我在这儿遭罪!”吵着嚷着责备着,躬下身去,一手搂抱着一只,闭上嘴,在狗熊的脸上好一顿亲吻。关键时刻,他再一次深深地体会到:生活中,也只有这些不会说话的动物,对自己,才是忠心耿耿、无怨无悔的真正朋友啊!人类是高智慧的感情动物。
随着智力的开发,往往能背叛自己的感情和初衷、追求贪婪而不惜堕落。此刻,忠实搂抱着两只小棕熊,面对着深沉而又凝重的浓浓夜色,感慨、满足、自豪地大声说道:“人生短暂,来去匆匆啊!我陈忠实,在黑瞎子沟,有你们三位陪伴,今生今世,也就算满足啦!”也许是嗓门太粗,两面陡壁拢音,喊完了,自己的声音还在耳旁回荡着,“满足啦……满足啦……满足啦……”大概半夜时分,抬头看天,天空中的星星你挤着我,我拥着你,相互碰撞,又相互躲闪。躲闪时一齐眨动着眼睛,像是嘲笑又像在问候,像是同情又像在指责。几颗很亮的星星似乎是离自己很近,攀上峰顶就能顺手儿揪下来。他没有力气去揪,因为腹中又咕辘咕辘地开始叫唤了。叫唤得四肢发酸,全身无力,饥饿使他不想活动,可寒冷又逼着他不得不活动。边活动边思考,念头极多,但所有念头又都围绕着食欲转。越转越饿,越饿越后悔,后悔没跟大伙儿一块回去。一个人待在这里,饥肠辘轳,啥时候才是个头啊!后悔的念头刚一出现,狍子的叫声就又出现了,“汪汪——汪汪——”就在附近,而且是往这边急速地运动着,边跑边吼。
不对?不是狍子!是狗的叫声。狍子的叫声粗犷沉闷,而狗的叫声是清脆而又宏亮的。狗叫?徘徊中的陈忠实不由得一阵兴奋和喜悦,毫无疑问,急速赶来的,肯定是“长毛”和“花子”了。“花子”和“长毛”,半夜三更,往此处奔跑,肯定是有目的的。念头刚一闪过,远处就传来非常轻微的刷刷声。声到影到,呼呼喘着粗气,眨眼到了眼前。奔到跟前,就晃动着尾巴,非常亲切地又抓又舔又啃着……“是你们俩呀!听声音,我还以为是野狍子呢!半夜三更跑来,啥事儿呀?”“花子”和“长毛”的到来,使苍凉凄楚孤独寒冷加饥饿的陈忠实,像久别重逢般地,亲切而又惊喜地伸出双手,在“花子”和“长毛”的全身抚摸着,“哟!好家伙,感情是给我送吃的来啦!哎呀,老天爷,你们俩,可真的是雪中送炭啊!”忠实兴致勃勃、自言自语地叙说着,并极快地用颤抖着的双手,摸索着把“长毛”脖子上的包袱解了下来。迫不及待地打开,塑料袋内的一下子油饼就芳香四溢地托在了两手上。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眨眼之时,半摞子油饼就给报销了。
没有水,也顾不得喝水,胃口像无底的深渊,咽喉处又似乎有两三只小手,口腔内来不及咀嚼,就被那两三只小手迫不及待地抓了下去。一边吞咽并一边哼哼着说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呀!你俩不来,不等天亮,我陈忠实,也就他妈的饿晕啦!你们俩,今日个,可是有功之臣喽!”夜半三更,面对着狗熊和猎犬,忠实的思想上,刹那间,又滋生了无尽的感慨和悲壮。感慨使他激动,悲壮又使他产生了从来没有过的心酸和自豪。看看旁边的尸体,尸体也更让他体会到:世界是永恒的,人生是这样的渺小和短暂,在短暂的人生中,只有跟动物们在一起,生命才有意义,友谊也才是纯真的。油饼的香和甜,使陈忠实很自然地想起了家中的白大嫂。没有白大嫂,“长毛”和“花子”也不会来此尽义务的。而且白大嫂最拿手的绝活就是烙油饼,和面时就把蜜水揉了进去,所以说烙出来的油饼柔软、筋道香甜可口,进沟的第一天中午,自己和夏立志还有生前的康跃先,就品尝到了她的手艺和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