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哀和死亡的气氛,一天天、时时刻刻都在黑瞎子沟的上空笼罩着。第三天下午,忠实才从昏迷中清醒了过来,但脑袋依然是裂开般一阵子一阵子的生疼,全身酸软无力,耳朵嗡嗡响,眼瞅房扒,房扒也依然是摇筛子般地晃动着。他觉着恶心,想呕吐,就爬了起来,双手支撑着炕席,上身还没有立稳,一阵酸疼和头晕,又“唿嗵”一声躺了下去。恍恍惚惚,懵懵懂懂,知道了自己确实是病得不轻!但心里头却仍然不服气:“妈的,凭着这大块头,咋会病倒了呢!”“你怎么着,你就是铁打钢铸的呀!”守在旁边的白大嫂悲哀和绝望中略有点儿兴奋地埋怨他道,“天底下,也没有你这样的大傻瓜呀!背那个死玩意儿,你可真是有力气没地方使啦!哼!半夜三更,这么老远,骨碌到河里去就完了呗!喂鱼喂虾喂王八,干嘛你就那么傻呢?死沉死沉的,背回她,倒没把你给勾了去!活着是仇家,死了就能成夫妻啦?唉!这些天,差点儿把人给急死啦!你哥哥来了,你嫂子也来了!都怨你,傻得出奇,没事儿找事,你就不想想,就算湖里面没有瘴气,那个死人味,也得把你给薰倒了啊!”“噢!”糊里糊涂,知道哥哥和嫂子都来黑瞎子沟又返回林场去了。他回想起来,自己病是因为陈静的尸体和湖面上的瘴气所致。自己病了,倒没有啥,休息两天,自然就会好的。
顶顶要紧的是蜂子死了没有?瘴气是蜜蜂们的克星,死敌,它再次出现,蜂群也又会遭殃了。想着,就吃力地问道:“蜂群呢?这一次的损失大不大?唉!人倒没啥,我担心的是蜂子……”没等说完,白大嫂就大声地抢白他道:“蜂子死了再养!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开口蜂子,闭口蜂子,蜂子是你的魂呀!蜂子是你的命啊!蜂子是林场的,也是国家的。你哥哥是场长,都没拿当回事儿,你可好,差点儿没丧了命!刚见好,就又迷上蜂子啦!唉!你呀,让我说什么是好呢!”“咱来干啥?不是为了养蜂嘛!”一提蜂子,忠实就似乎忘记自己在病中,思想和体力,也蓦然地有了精神和力量。“半夜起瘴,蜜蜂都在箱子里面,能有什么损失?放心吧!蜜蜂不会像你那么傻气的!半夜三更,背个死人往家跑!”“蜂子没损失就好啊!看它们挣扎,我心里就觉着剜肉,那光景,真有替蜂子去死的心啊!”“哼!这个傻家伙,叫你来养蜂,当官的可是选对啦!不亏、不屈哟!”白大嫂喃喃地,气不得又笑不得地大声说道。白大嫂埋怨忠实太傻、太憨、太耿直。憎恨陈静,活着的时候,作为情敌,她就在暗中一次次地咒骂过,很多次是当着陈忠实的面:“甩货,臭美!哼!嘎嘣死了她才好哩!小臊×,老天爷,咋就不瘟死她呢!”如今,陈静真就突然地告别了这个世界和人间,作为邻居、朋友和同事,白大嫂又有些后悔和忧伤了。
后悔自己的嘴太损,顺嘴咧咧变成了谶言,她竟然生了个大肉蛋。说死,真是就嘎嘣地断了气。悲哀和忧伤的是:毕竟自己也是个女人,也是因丈夫的死亡而流落进黑瞎子沟的。都是女人,都是漂亮的女人,本应该同命相怜,干嘛要相互攻击、相互诋毁、相互在暗中较劲儿残杀呢!当然了,感情属于私有,爱情也更是自私的。但为了爱,就应该不遗余力地去诽谤、去贬踩、去恶意地中伤他人吗?如今,陈静埋在了后山,生活中失去了干扰、威胁和对头,可是心灵上又无形中增添了忧伤和惆怅,失去了对手,自然也失去了很多的激情、渴望和兴奋,在精神上,仿佛一个锲而不舍的淘金者,终于淘到这块梦寐以求的狗头金,也同时察觉和发现:纯度不高,污点太多,不理想,也自然有点儿失落感。感情这个玩意儿,还是距离远点儿才能更好,无穷的魅力,是想象中制造出来的。一旦得到,想象力也就丧失了。忠实因背着陈静的尸体而病倒,此时此刻的白大嫂真就愤恨得一个劲儿地直咬牙!
忠实是个粗人,也是个纯人。白大嫂与陈静之间的龌龊与矛盾,他体验不到也想象不出。白大嫂爱他,陈静控制着他,这都让他欣慰和欢乐,像“大黑”活着的时候那样,“花子”一步不离地死看死守,而林场来的几条母狗,又千方百计地要把“大黑”给拐带跑。于是,“花子”就跟它们恶斗,破釜沉舟,惊天动地,一场场的厮杀,直到把远道而来、有非分之想的母狗们从黑瞎子沟彻底地赶了出去,“花子”才又恢复了它的乖巧和温柔。一旁观阵的陈忠实当时就犯了琢磨,与其他动物交战——狗熊、野猪、豹子、灰狼等等,“花子”左顾右盼,缩头缩脑的叫人来气,而争夺“大黑”,咋就那么样的霸道和残忍了呢?异性相恋,同性相斥,这一物理定义在所有生灵身上,恐怕是一样吧?陈静死了,死人永远的不会再活,可是,忠实这些天躺在炕上,大脑恢复记忆,河神庙前的一幕就始终在心里头萦绕着,仿佛一个永恒的大特写镜头,陈静哀叫着从担架上翻落了下来,血喷如注,伴着血水,竟然有一个肉蛋从身体中蹦滚了出来,横冲直撞,奔潭水而去。而且有七只豹子寸步不离地护卫着……肉蛋落水就变成了一根绳子般的红光,逆水而去。
毫无疑问,那道游弋闪动着的红光肯定是顺鸡爪子河进了死人湖。奇怪和疑惑的是:女人怀孩子,怎么会生出其他的动物呢?生活中,驴跟马交配,生下来的都是驴骡子,狼与狗结亲,繁殖出来的是狼狗啊!植物的杂交,培育出来的是更为理想的品种,而陈静呢,怀的是前夫王生海的孩子,跟夏立志偷情,也才是最近几天的事。一个大活人,怎么就能莫名其妙地生下来个大肉蛋呢?这个问题,他没有跟白大嫂讨论过,也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么复杂的问题,除了林场的老宋头——见多识广的老抗联,再有,就是住在这儿的外宾——五木教授,山本老人,或许能够分析和回答出来。第二天下午,外宾们再来探望他的病情,他就迫不及待地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你说,我真就纳闷儿,生娃娃,怎么会生个大肉蛋呢?五木先生。你们外国人,见过这种稀罕事儿吗?”田井五木没有立刻回答陈忠实提出的问题,而是以学者的矜持和专家的庄重透过镜面,用窥视的目光久久地盯着窗玻璃外面的山峦和远方,蹙着眉头,半天,才思虑重重地用右手上的书本,轻轻击打着左手掌的掌心,平静而又严肃地小声反问陈忠实道:“哦!陈君的,先回答我的,问题的好吗?”
忠实坐在炕上,后背靠着被垛架,见五木反问自己,就爽快地点头答道:“什么事,教授不用客气。”“哦!我刚来时,记的,陈君的好像跟我说过,陈女士的、夏先生的,野外偷情以后,两人统通的,都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在腰的,背的,后面。陈女士的病逝,我的,考察队的,非常的同情。今天的,我想亲自检查一下,夏先生的伤痕,你们的,可以吗?”“没问题没问题!埋了的咱就不扒了。有活人在,两人也都差不多!”然后相当有精神头地吩咐白大嫂道:“哎,我说哪!你赶紧把小夏找来,让教授看看,看那道血印,是不是还是老样子?”白大嫂迅速答应着去了后山。小夏进来了,谁也不瞅,一脸的悲哀和痛苦,进屋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不屑地说道:“找我干啥?让我当汉奸哪?”说着,狠狠地翻了田井五木一眼,“操,有话就说,有屁快放,当年你们七三一部队,拿我们中国人做试验,这次来,还不死心哪!”“夏立志!”
陈忠实支撑着虚弱的身体,非常气愤地呵斥他道,“你……你怎么就……改不了了呢!”门外面的白大嫂紧忙打圆场道:“哎呀!病没有好利索呢!咋就又大嗓门地喊上啦!夏兄弟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说着,又对夏立志说道:“夏兄弟,有话好好说,可不能再使性子喽!你没听说,五木教授哪!年轻的时候,就是同情咱们中国人的嘛!再说啦,此一时,彼一时,佳木斯那个绿川英子,不也是为了抗战,死在咱满洲国的嘛!日本鬼子不假,鬼子里面也有好人嘛!五木教授当年,肯定呀,也是个好鬼子!鬼子和鬼子……”没等说完,忠实就打断她道:“好啦好啦!别鬼子鬼子的没完了!让夏立志来,五木教授还有正经事呢!”陈忠实虚弱中非常心烦地皱着眉头喝道。俩人像演戏一样,一唱一合。这不是有意识让五木教授更尴尬、更难堪、更难为情嘛!喝斥完白大嫂,才歉意加愧疚地勉强笑了笑,非常不好意思地说道:“田井教授,您别介意,山里人,都是这个水平啊!”
田井五木非常谦逊地摆了摆手,大度中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以宾客的姿态和老年人的沉稳,微笑着说道:“我的理解,也是非常的赞成。尽管现在的,日中邦交的正常啦,作为受害者,那段历史,贵国的大人的,孩子的,统通的,不应该忘记。爱好和平,全人类,共有的愿望哟!夏先生,心态,正常的嘛!也是我们考察队,希望看到的嘛!日本东条英机、德国的希特勒、意大利墨索里尼的、中国的汪精卫,统通的,全人类的仇敌、败类!陈君,你的,明白了吗?”说着,五木扶了扶鼻梁骨上的眼镜框,和蔼、亲切、大方、自然地冲夏立志和白大嫂笑了笑。既友好又不失身份地再次说道:“你们中国有句古语,鼓不擂不响,话不说不透。你们的领袖毛泽东先生也说过:言者无罪,闻者为戒嘛!啊!哈哈哈哈!既然来了,就都是朋友,朋友之间,是应该无话不说的喽……
这次前来考察,也多亏了诸位的帮助嘛,随便聊聊,不要的介意,不要的介意!”说着,他睿智的目光又再次投向了夏立志的面孔。陈忠实看了看田井五木,又看了看满脸疑惑的白大嫂,咽了口唾沫,才乞求般地小声说道:“五木教授想看看你后背的那道伤痕,也是工作的需要,咱们有义务帮帮他们的忙呵!”忠实知道:人非草木,熟能无情?陈静一死,小夏肯定是非常悲伤的。那是一段丑事,如果拒绝配合,别人也是没有丁点儿办法的。倚门框而立的白大嫂眼珠子一愣,撇了撇嘴角,脸上也迅速地掠过了一道红晕和苦涩。略一停顿,才迷着眼轻轻地叹了一口长气。“操!原来这鸡巴事啊!我还以为又要搞什么细菌研究呢!”夏立志满不在乎地边脱外衣边嘲讽地大声说道。外衣往背后一顺,又站起来脱掉了线衣和背心,晃了晃双臂,背冲着亮处说道:“看吧!看有没有价值?为七三一部队再设一道课题!”语言虽冲,但口气却明显的随和了许多。在感情上,日本人,大概不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吧!田井五木把脑袋递了过去,用科学家的目光缓缓地由上而下地审视着、观察着,面无表情,但流露出来的目光却是惊喜而又满足的。忠实也窥到了,与前些日子比较,颜色变浅,但面积增大,仿佛勒错了地方的一条裤腰带,尽管危险性不大,但三年五载恐怕是不会彻底消失的。做为伤痕,恐怕也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和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