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快走内心又非常的着急,分秒必争、刻不容缓啊!上路前,忠实就清清楚楚地看到:血水浸透了裤子和床单。出沟不远,就感觉到血水穿透了被子,噗哒噗哒地滴落在了沙地上。忠实心里头仿佛也在滴血,迈开大步,恨不得一步迈到场部。大嫂——金大夫会竭力抢救的。陈静开始还可着嗓门喊叫:“哎哟妈呀!哎哟妈呀!疼死我啦……疼死我啦……”也许是太疲倦,喊累了吧,上路不久就变成了呻吟和哼哼,“哎哟——哎哟——忠实!你……千万救我命啊……千万救我命啊……死不了,今生、今世……我都会尽心、尽力,伺候你的呀……忠实,救我命啊!救我命啊……”刚上公路不久,黑暗中,忠实他们四人就清清楚楚地听到:那群豹子低沉而又凶猛的吼叫声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欧——!欧——!欧——!”也许是三只小棕熊起到了保护作用,豹子的吼声始终是那个距离,不远不近地紧跟着。夜色下面,豹子的威胁,使中日两国的四个男子汉,更加感受到了从来没有的紧张和恐惧。凭经验,陈忠实此时此刻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豹子的跟随,肯定有它们的动机和目的。不会轻易地来威胁和伤害他们的。在石砬子的岗顶上,他就跟两只大豹子产生了一定的感情。
是那只母豹用尿液为自己治愈了断臂上的创伤。悬崖失足以后,又是另一只老豹子为他找回了三只小熊崽。返回黑瞎子沟,尽管半年的时间没有露面,但在内心深处,陈忠实还是非常想念它们的。傍晚时他见了那群豹子,在木屋对面的鸡爪子河岸边,因为没作记号,所以猛然间再次出现,陈忠实也分不清是不是从砬子顶下来的那两只老豹子,但不管是与不是,此时此刻,群豹继续后面尾追,客观上,肯定是有其自己的原因。是仍然在保护三只小熊崽吗?还是嗅到了生孩子的血腥味,受食欲的驱逐,就步步紧跟——从蜂场河那岸,一直追到了公路上。豹子的尾随,使两个日本友人非常的恐惧和紧张,大声用日本话嘟噜。忠实就把铃木启久换到了前边去,自己殿后,并边走边安慰旁边的喜田道:“朋友放心吧!别担心,也甭害怕,它们是不会来啃你屁股的!”
夜黑,路远,脚下不平,看四周,全世界都是黑咕隆咚的。模糊中能分辨出附近影影绰绰的灌木和草丛,远处不时传来一阵阵狍子的吼叫声和更远处大黑熊的呼唤声,野兽的吼叫声,使整个旷野更加的静谧和荒凉,更加的沉闷和孤独,尽管道路非常的熟悉,但夜间行走,看眼前总是一岗一岗的,而脚掌落下去呢,第一步又都是平坦的。试探中没法儿容忍,可思想上又不得不忍受着这种捉弄和欺骗。尤其是两位年轻的日本朋友,出于义务,工作了一天,夜晚又无怨无悔地付出了如此的劳动和牺牲。作为病人家属,内心真有说不出来的感激和歉疚啊!夜间,深山里的空气是特别的凉爽而又潮湿的。出门不远,没上公路,四个人就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了。此刻上了公路,凉风吹来,全身的感觉,就涌来了一种特别的疲劳和不舒服。蚊子嗡嗡叫,不大一会儿,手掌、嘴唇、耳朵及脖颈处,大凡裸露的部分,就统通地虚肿了起来,虽然不疼,但麻木中却是特别的痒痒和别扭。眼皮虚肿,影响了视力;嘴唇虚肿,连呼吸都有些不自然了。尤其产妇下身流淌出来的污血味,刺鼻子的难闻,既腥又臊,既膻又臭,前面的两人还勉强一点,气味后移,后边的两人呢,只能坚持着咬紧牙关,而没有选择的余地和条件。蚊子的集聚,也许对血水有着直接的关系吧!
踏上公路,忠实就希望有过往的汽车出现,不管是来鹤岗的,还是去伊春的,司机再不尽人情,硬是截住,也就得帮忙……可是,四个人在饥饿中疲惫地奔波了十几里,别说汽车,连只马车的影子也没有出现。除了夜幕下呜呜的涛声,偶尔有一种什么鸟,贴着耳根,嗖地就飞了过去。令人一愣,比子弹还快,蚊子越聚越多,层层包围,难以招架。两个日本朋友,黑暗中不时的嘟噜几句,听不懂,也能琢磨出来,不发牢骚,也是在喊冤叫屈。越走越累,脖子歪着,一面儿使劲,加上一脚深一脚浅的坑坑洼洼,路程不到四分之一,夏立志就支持不住地叫唤开了,“陈大哥,老鬼子临走时不是说还有四个人嘛!咋还不来呢?”“怎么,你草鸡啦?”“歇会吧,行吗?”放慢了脚步,夏立志气喘吁吁地哀求着:“肋条往肉里面扎,哎哟妈呀,我实在是坚持不住啦!”“咬咬牙,再坚持一会儿,前面不远,就到河神庙了。到那儿休息,咬咬牙吧兄弟,事到如今,只有豁出来啦!”忠实不停地为别人打气,但自己心里头也在嘀咕着:“这个田井五木,说话不算数,那四个人,怎么还不来呢?”嘀咕着,昏迷中的陈静又再次哼哼了起来:“哎哟妈呀!哎哟……妈呀!妈……呀……”呻吟声非常的凄凉又特别的揪心,女人生孩子,真是过鬼门关啊!深秋夜浓,大约十点钟左右,四个人,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终于赶到了十五里之外的河神庙。但不等卸下肩膀上的杠子,预料不到的事情就突然地发生了!河神庙又名鬼门关、天门关、悬石砬子、引魂砬子,也叫七鬼峰。峰高千米,山头光秃,光秃秃的山头上有七块飞来的巨石,石下鹰巢虎穴,也是二十里之外大石砬子的又一奇景。山下鸡爪子河在这儿形成了急拐弯,也是鹤伊公路没有改道前的必经之路。公路和河流同向,迎门悬一块青褐色的巨石。石高百米,石缝中有青松傲立,三米宽的路面在悬石下穿过,虽然惊险,倒也壮观。不知何时巨石滚入了河道,拦腰切断,使鸡爪子河流到此处形成了一个自然的深潭。潭水如墨,深不可测。
即使严冬,潭水也无冰可结,倒是有腾腾热气蒸发于山中。使山林自然形成了一道银妆素裹的自然景观。据《伊春志》记载:四十年代初期,日本北满株式会社在关东军一六四师的庇护下,计划大兴土木,建一座独具风味又别具一格的休养所。只因抗日联军多次袭击,被迫无奈,休养所才迁到镜泊湖一带选设了新址。光复以后,苏联的三台汽车滑入了深潭之中,音讯杳无。建国后经常有汽车、马车在此出事。谣传潭下闹鬼,老毛子勾魂,民间百姓,就自发地在此修了一座河神庙,以镇水鬼,别再勾魂,是否灵验,仁者智者各有评说。为省文字,概不赘述,需要详细介绍的是:陈忠实、夏立志,日本友人喜田和铃木启久半夜疲奔于此,担架尚没落地,躺在上面的产妇陈静就大叫一声“出事了”……
四个人摇摇晃晃地坚持到此处,孤峰遮光,加上浓浓的夜色,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大有忽然钻入了石洞的那种茫然感觉。加上脚下激流冲击顽石发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惊天动地。即使白天,从此路过,也会提心吊胆,担心巨石坠落,粉身碎骨;下瞅胆颤心惊,毛骨悚然,一脚失落,尸骨难寻。忠实个大,力猛,但十五里地的奔波也感到力不从心,摇摇晃晃了,长时间的揉搓,肩膀似乎是破了皮,衬衣大概是粘在皮肉上面了吧,刚到河神庙,“撂下”两字刚刚出口,担架上的陈静就一声鬼叫,滚了下来,“妈呀……疼死我啦……”伴着众人的惨叫声,身体也从空中“扑嗵”一声砸在了地上。实实在在,像麻袋包一样。整个地球似乎都在黑暗中猛烈地颤抖着哆嗦了一下子。令人防不胜防,措手不及……陈忠实扔下了担架,抢上一步,一哈腰,单腿跪地,毫不犹豫伸出双臂就把陈静抱了起来,并万般遗憾而又痛苦地失声叫道:“哎呀,老天爷,你……”“你”字刚刚出口,就感觉到陈静本来松着的腰带“叭”的一声嘣断,裤子撕开,“哧啦”一声,众人包括单腿跪地的陈忠实,愕然惋惜中尚没有明白怎么一回事儿呢,沐浴着湿润的夜色,一个皮球似的大肉蛋,从母体的双腿间蹦跳着滚了出来,非常的强盛,凶猛而又霸道,顺着脚下的碎石,轰隆轰隆地滑滚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眨眼之时,后边始终尾随的豹群也闪电似地嘶吼着扑了过来:“呜——!呜——!”三只小棕熊也似乎是意识和发现了什么,哞哞叫着,一齐往前冲。两位日本友人——喜田、铃木启久,黑暗中搓手跺脚,惊恐万状哇啦哇啦地喊叫着,河神庙的巨石下面,刹那间就地动山摇般地乱了套。
忠实搂抱着陈静,全身冰凉,四肢麻木,思想仿佛是突然断了的电影片子,黑暗中处处鸣响,处处吼叫,处处的懵懂和恍惚,处处的苍凉和痛苦,处处的绝望和无奈,处处的惊诧和愕然。狗熊为什么嚎叫?豹子扑过来干啥?激流翻滚,岩石晃动,大地颤抖,莽林哆嗦。鸡爪子河流水的声音突然间变成了那么样的清脆和明快,而潭水在脚下面也一瞬间像开锅了一样地涌动着,山谷震撼,夜空突然闪出了一道道亮光和彩虹。彩虹闪过,忠实、夏立志、喜田、铃木启久都恍惚又清清楚楚地看到:莽林变成了一群群披头散发的魔鬼,山峦起舞,巨石眨眼就要坠了下来;河流的碧水变红,红得刺眼;深潭翻滚着浪花,热气蒸腾。七只金钱豹,三只小棕熊,面对河流,悬立在陡坡上,姿态各异,又像突然僵住了似的变成了一群活灵灵的雕塑状。
而眼下,怀抱着的陈静,本能地也是自然地,随着“妈呀”一声惨叫,痛苦的挣扎中,下身的污血,几乎是和那个蹦跳着的肉蛋同时,“噗!噗!噗!”痛快淋漓、铺天盖地般地涌喷了出去,喷在岩石上,喷在路面上,喷在杂草和灌木上,同时也喷洒在刚刚落地的担架和日本友人喜田及铃木启久的脚面子上。血水映照着彩霞,彩霞衬托着血水,在这深秋浓浓的夜色之中,把河神庙、鬼门关、悬石砬子、天门关、引魂砬子、七鬼峰,都映照和沐浴成一个狰狞的世界和一个永恒般令人窒息了的恐怖镜头……肉蛋滚动,污血喷涌。彩虹划破了夜幕的一瞬间,从二十里之外的黑瞎子沟内的死人湖方向,再次传来了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声。和傍晚时分的叫声差不多,恐怖中掺杂着只能感受而不能言传的喜悦与欢快。叫声像海啸、狼嗥、婴儿在哭,又仿佛是拉响了的汽笛和风鸣。紧贴地面,又沿着鸡爪子河的河水,当声波与翻腾着的潭水融入一起的时候,河神庙的周围,就再次像瀑雨下面的一只老母鸡,嘎嘎叫着没处躲藏而只剩下了哆嗦和颤抖……“哎哟妈呀!咋、咋、咋回事儿呢?”夏立志迷茫、悲痛又恐怖地小声喊道。“别嚷!”陈忠实厉声喝道,“嚷啥?再嚷我把你踹下去!”
随着尖利而又沉闷的怪叫声的消失,夜空变成了葡萄色和玛瑙色,由玛瑙色又变幻成了深蓝色和浅灰色,十几秒钟以后,潭水不再涌动,莽林被夜色罩住,一切又迅速地恢复了正常。沉闷静谧和恐怖中,四个人八只眼睛又再次清清楚楚地看到:一条两米多长,细如绳缆,游弋摆动着的亮光,贴着水面,迅速而又欢快地逆水游去。豹群尾随其后,不声不响,眨眼就消失在了柳毛丛中。陈静分娩了一个肉蛋。肉蛋滚入了潭中,潭水恢复了正常,那道红光轻松悠然地悄悄离去,逆流而上,游向何处?是什么怪物?七只豹子为啥要寸步不离地护卫着?在场的,除了恍惚、迷茫、懵懂和疑惑之外,剩下的,就是从没有过的疲劳、恐惧、失落和绝望了!大伙儿谁都知道,随着最后一股污血的喷出,陈静也挣扎着离开了这个世界。躺在忠实的怀抱中,没有怨恨,也没有留恋,静悄悄,灵魂随上帝而去,肉体融入了大自然,当忠实和夏立志同时在她的四肢上抚摸时,她的心脏停止跳动,手脚早已经冰凉冰凉了!夏立志动了感情,号啕大哭,但刚嚎两声就让陈忠实再次地制止住了:“哭啥?演戏呢?别来这一套啦!”远处传来了众人急促的脚步声。到了近前才看清楚:是五木教授派来打替班的四个日本朋友。其中一位用非常生硬的汉语既抱歉又无奈地比划着说道:“野兽……前面的……我们的……不敢……你、们的……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