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主人不采纳自己的建议,三只小狗熊就后腿直立,齐刷刷地站在墓前,不依不饶继续地吼叫。伴着黄昏中的暮色,静寂中黑瞎子沟的气氛,就使人感受到了更大的恐慌和绝望……发电机在继续工作,嘟嘟声和以往没有什么区别,陈忠实从心眼里面敬佩日本人的敬业精神和工作效率。起早贪黑,无怨无悔,习惯形成了自然,不达到目的是绝不会罢休的。他私下也曾经跟夏立志和白大嫂多次地唠叨过:“小鬼子们干起活儿来简直就是他妈的玩儿命!还不讲报酬。义务考察,你看看,这些天了,哪一天不是满负荷,超负荷地工作哪!这也是机会,咱们得学着点,来年夏天搅蜜,咱们也不用林场派人支援了。有了这种拼搏精神,什么工作都会干好的!”记得夏立志不屑地插嘴道:“他们杀人不眨眼,一提‘小日本’三字,我就心里头来气。学着点?哼哼!愿意学,你就学去吧!别说这一辈子,就是下一辈子,深仇大恨,也是不共戴天的!”自己刚要跟他解释“万事都不是绝对的嘛!学习他们忘我的劳动精神,其野蛮的侵略行为,当然不值得效仿和提倡了!”但话没有出口,就被白大嫂善意地制止住了,“得得得!哎呀!你们哥俩说话就顶牛,放着舒心的日子不过,有必要,犯得上嘛?我和夏兄弟的观点一样,日本是咱中国人的仇敌,不能好了伤疤就忘了疼,今后咱们闲唠嗑,图个舒心,小鬼子是好是坏,谁也不许再提啦!是政府让人家来的,咱们也没权撵人家走。可是整天为他们吵嘴磨牙,你们俩,哼!可就是一对大傻瓜喽!”
陈忠实弯腰低头地进帐篷一看,山本次郎在床头空地上背着双手踱步,而田井五木呢,则坐在荧光屏前两眼一眨不眨地关注着。脸上的表情是恐惧的。额头闪烁的汗珠顺鼻梁骨滴落,也顾不得用手擦掉。看得出来,他是非常紧张而又担心的。担心湖面上队员们的生命安全,紧张的是终于赶上了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遇。因为机遇的出现,使他忘记了恐怖和死亡,死死盯着屏幕,一边观察画面一边用电子记事簿不停地记录着。也许是收获甚丰,生死置之度外,嘴角竟然流露出了满意的喜悦和微笑。相比之下,山本次郎的踱步和走动,也是在运筹帷幄地下达着一个个的指令和安排。因过份紧张,对陈忠实的突然光临,两位日本老人,竟然熟视无睹,丝毫儿没有察觉到。直到外面传来了急促而又杂乱的脚步声,五木才满意地游离开荧光屏,蓦然看到忠实,惶惑又略有惊讶地问道:“唷嗬!陈君的光临,快快的请坐,快快的请坐!”
帐篷窗户太小,室内白天也亮着电灯,灯光下面,山本次郎也板着面孔向忠实点了点头。好长时间,思维才从恐怖中剥离了出来,一屁股坐下去,手扶床头,嘴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用不太流利的汉语,磕磕绊绊地小声说道:“黑瞎子沟,神奇大大的,神奇大大的,陈君胆量的,大大的,胆量大大的……”田井五木用惊喜的目光看着陈忠实,满意中用瘦骨嶙峋的双手比划着小声说道:“满洲国黑瞎子沟之行,收获实在是出乎预料的太大太大喽!出乎预料,大大的,太出乎预料喽!陈君你的,刚才的,听到了没有?怪物的叫声?”没等陈忠实回答,因激动和惊喜,田井五木就又喜形于色地继续说道:“好危险哪!多亏我们的队员都离开了橡皮舟,走在了下工的路上,否则哪,掀翻了的小船,四十年前的那一幕,考察队,就得重蹈覆辙喽!是菩萨佛母,在暗中保佑着我们哪!”“噢!”忠实也忘记了恐惧,看着田井五木,不安加忧虑地小声问道:“五木教授!我就是来向您特别请教的,刚才的怪叫声,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什么怪物?您在仪器中,看见它们了吗?是那几条白垩龙,还是……”“唷嗬嗬!唷嗬嗬!你的,分析的,非常的正确哟!”
田井五木平静中略有惊讶加钦佩地迎合道。“是在两条暗河的河口处,原因的弄不明白,两条白垩龙就突然间地发作开了!边吼叫边舞动,地动山摇,水被搅浑,怪叫声可把我们两个老人家吓坏啦!开始哪,我还以为是地震前,岩浆喷发,制造出来的怪叫声呢!来满洲国考察,对黑瞎子沟地区的气象、气候、地质、生态,包括所有的地形、地貌、野生动物的繁衍和生存习惯,我们都已经做了充分的调查研究了。所以说,出现意外,也是有所意料,不以为怪的。可是哪!刚才的怪叫声,太恐怖啦!我和山本,毛骨悚然中都差一点晕了过去。尽管早有思想准备,三百多皇军在这儿失踪。所以哪,恐怖也好,魔鬼也罢,我们都有应付的准备和办法。但刚才的怪叫声,真就是吓人哪!就是天崩地裂、火山爆发,也不能这样骇人呀!恐慌中哪,我就蓦然间意识到,是不是湖水下边的白垩龙在做怪哪!如果真是它俩发威,那可就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啦!船儿上已经没人,都下了班,正往回走着哪!但照明体却还在船上挂着呢!我急忙在屏幕上搜索,好家伙,兴许正该着我们走运吧!尽管水浑,可我也一眼就发现了,左右两面,河口处,两条白垩龙正闹得凶着哪!探出头来,贴着水面,鬼哭一样地叫唤!身体和尾巴,把百多米深的湖水,都搅浑啦!在古生物的考察史上,全世界的科学家,我田井五木,也是首当其冲的第一例呀!虽然害怕,但心里头的高兴劲儿,就别提啦!我边搜索边想,也许是四十年前,那三百多名大帝国皇军的灵魂在保佑着我们吧!考察顺利,丰收过望,不然的话,陈君的你说,怎么偏偏我们来了,它俩才狂欢着吼叫呢?叫声持续了足足地有一分多钟,直到附近有豹子声传来,两条白垩龙才停止了闹腾,恢复了常态。”田井五木因兴奋而变得激动,激动中,日语掺杂着汉语,边比划边滔滔不绝地大声说道,“陈君的,你的,黑瞎子沟居民的,资格的大大的,白垩龙的怪叫,以前的有过?”“没有!”陈忠实老老实实地答道,“听别人说,1943年夏天,三百多侵略军在这儿丧生!但到底是什么原因,民间、官方都没有正确的结论。
你们不来,白垩龙我也没有听说过!至于蛟龙闹海,蛟龙翻江,都是传说。再说啦,死人湖又不是很大,东山根到西山根,南北也就是几华里,跟苏联那边的贝加尔湖相比,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个大点儿的死水泡子。蛟龙能在这么个小地方潜伏?是绝对不可能的!鬼子丧生,理所当然,也就变成了天意。假若早发现了白垩龙,谁还敢在这儿待着哪?别说是流蜜,就是流金,也得先顾自己的命啊!”两人议论着,从白垩龙到金钱豹;从棕熊偷蜜到巨雕分尸;从蟒蛇毁蜂到三百多人的突然失踪;从抗日联军西征到赵尚志将军的被杀;从东条英机、希特勒、墨索里尼的帝国同盟到关东军首席司令本在繁、植田谦吉到山田乙三;驻佳木斯师团司令桔木武夫,及策划杀害赵尚志将军的兴山警察署长田井久二郎,特务课课长东城政雄……正议论得来劲,十多名年轻的考察队员就满脸恐惧又疲惫不堪地进来了。进门就争先恐后地跟两位年长者嘀咕起了日语。除了观察表情,愣在旁边的陈忠实一句也没有弄明白,不过,大概意思还是知道的,所有的嘀咕声,统通跟湖底深处的白垩龙有关。
灯光下面,陈忠实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些年龄跟自己差不多的小日本。个头一般儿高,脸型也一概都是圆的。穿戴整齐,精神也特别的充沛和紧张。但个头最高者,还没到自己的肩膀头呢!一比个头,内心就自然不自然地产生了骄傲和成就感:妈的,倒退四十年,再回到那场战争,空手较量,就是满屋子的小日本都上,也不是我陈忠实的对手哪!遗憾的是爹娘把自己生得太晚了,只能放蜂,窝鳖在黑瞎子沟,不能当抗联战士,在战斗中威风抖搂地用大刀片去放小鬼子……正琢磨思考想象着,夏立志就大惊失色、跟斗把势地撞了进来。“哎哟我的妈呀!陈大哥,俺都快要急死啦,你、你还在这儿磨蹭个鸡巴啥呢?”夏立志一脸紧张,满目的怨恨。怨恨毫无疑问是针对着陈忠实的。其紧张和焦虑呢?陈忠实能猜他个八九不离十,但满屋子的日本人却是莫名其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于是,大伙儿不约而同地一齐盯着他,语言听不懂,但凭着以往的经验,在黑瞎子沟的东道主中,此君是非常不友好的,骂骂咧咧,一脸的仇视,现在又惊慌闯入,尽管语言不通,但只是几个字眼和表情,日本人还是明白了大意。此君突然谩骂闯入,肯定是突发性的事件出现了。于是,日本人不动声色,以不同的表情和心态一齐在两个东道主的表情上观察着,像老鸹发现了秃雕,刹那间雅雀无声了。“啥事?”忠实把目光和询问一齐递了过去,虽胸有成竹,但仍然是忐忑不安地紧跟着问道:“是陈静出、出事了吧?”从对方的表情和动作上已经感觉到:陈静的事情,可能是相当的严重了。“大出血!完啦!快点儿吧!你们!”夏立志用哭腔哽咽着乞求道。尽管他痛恨小日本,可事到如今,自己的态度,也不得不由蔑视改变为求助了,“陈大哥,咋办呀?离医院又这么老远!你说,你说,你快点儿拿主意呀!”陈忠实不得不吐露了真情,用求助的目光看着田井五木和山本次郎道:“五木教授,您是大知识分子,您说,应该怎么办呢?”尽管五木不是医学方面的知识分子,但生命是由经验积累成的。关键时刻,经验就是资本、就是决策的最高指南啊!
听说女人生孩子,大出血,又是在这遥远偏僻、茫茫林海的大山沟子里面,作为异国的老年学者和客人,五木先生真就着了急。他先跟山本交换了一下眼色,继而又埋怨陈忠实道:“你的,你们的!(包括了夏立志)统通的,责任的没有,人命的,关天的干活,医院的,提前的应该准备!”看了看门外面的暮色,就更为忧虑地揉搓着两只手道:“刻不容缓,马上的出发,去卫生部门抢救!”“交通的闭塞,车辆的,没有啊!”山本次郎感叹着答道。“担架的干活!”田井五木像一个沉着冷静的指挥员那样,命令忠实和其他的年轻队员道:“折叠床的,绑担架的干活,陈君的明白!马上地行动,快快地出发!”又对他们的队员,用日语嘟噜了一阵,意思是要发扬国际主义精神,牺牲自己的休息,尽最大努力来保证产妇和孩子的安全。陈忠实和夏立志紧张而又慌乱地制作着简易担架。
暮色消失,夜色很快就浓浓地降临了,日本人刚来,就在帐篷周围喷洒了相当刺鼻子的防蚊剂。药效奇特,灯光处的夜幕下面,蚊子成堆成蛋地肆虐着,但不敢近前,只能在外面轰鸣,而绝对不敢轻易地越雷池一步。忠实边捆绑担架边怨恨无比地思索着:“折腾人哪,刚从医院回来,打架那么出色,不打自己、不打白大嫂那三个嘴巴子,她也绝对不会大出血!黑灯瞎火,磕磕绊绊,公路上没车没马,抬到林场场部,最快也得三个小时啊!夏立志呢,也是手上忙碌,嘴里头不停地嘟囔着:“回来干啥,就在医院里面待着呗!跑来生孩子,缺医少药,不是赶回来找死啊!”“唉!兴许是,她自己也没有料想到吧!料想到,她就不回来了!”忠实不愿意听这些牢骚话,当务之急,救人要紧,说那些不咸不淡的牢骚话,有什么用啊!想到陈静的生命安危,自己心里头就有些酸溜溜的。母早亡,她又是堂堂的大学生,孑身一人,阴差阳错地进了黑瞎子沟,给自己做了老婆,这些都是命运的巧合和上帝的安排啊!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又怎么向她的姐姐、姐夫和已故的父母交待呀!一边捆绑,陈静的影子就在眼前挥之不去地晃动着……
担架刚刚绑好,五木教授就指着两位身体健壮的小伙子道:“陈君的,他的,铃木启久的,喜田的。你们四位的,赶快地出发,救人如救火啊!随后,我再安排四人去接替你们。晚餐的,不要用了。三十里地哟!路上的,交替着用餐。”然后又嘱咐两名棒小伙子道:“喜田的,铃木启久的,尽最大的努力,也要保证产妇的安全哟!”两位棒小伙子哈依哈依地点头答应着。没有月亮,星光闪动。黑暗中,群山像一只只蹲卧着的猛兽,在夜色下面,看上去,随时都会把他们这支小小的担架队吞食下去。忠实和夏立志走在前面,既是向导又是领队。喜田和铃木启久殿后。再后面是三只小棕熊,既是保镖也是相伴。脚下坑洼不平,不敢快走,既协调不好,又担心产妇从担架上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