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一停顿,白大嫂才气哼哼地嚷道:“感情打了你,不疼啊!你瞅瞅,牙床子都活动了,让她给打的!”说着,揉了揉腮帮子,吐出了一口带血丝的唾沫来,“哎哟妈呀,你看看,牙都打掉了……挨了打再帮人家,我、我咋就那么不值钱,咋就那么贱啊!”一见血,刚有点儿怜悯之情的她,就又忽然地横下了心,咬住了牙,吸着气,并再次吐了几口唾沫,见血丝略少,才站在那儿,踌躇不决地犯开了犹豫。可是,她刚要狠心地往外迈步,就被对面的山坡密林中突然的一阵吼叫声震慑住了:“哎哟妈呀!吓死我啦!囡囡哪!别出去,啥玩意儿,这么样的吓人啊!”吼叫声使挣扎中的陈静突然停止了呻吟,随之而来,沟子里面死人湖那边传来的怪叫声也让陈忠实打了一个激灵。目瞪口呆,脸色煞白,全身怔怔地,两眼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着对面山坡上的密林和苍穹。
什么怪兽,叫声令人这么样的恐怖啊?叫声还在持续着,非常的遥远,又似乎是近在咫尺。非常的宏亮,似海啸又仿佛是火山爆发。既震耳欲聋,又让人清晰地意识到叫声中潜伏着无尽的恐怖和杀机……特别是死人湖那边的叫声,像熊吼、老牛叫、群狼整个家族受到威胁后的集体挣扎声,还像山洪爆发后百兽被淹了的凄凉声、悲惨声,撕斗声并伴随着令人难以想象的哀号声和哭泣声。陈忠实踢死过群狼,独斗过猛虎,孑身出入熊窝,与金钱豹一次又一次地打过交道,但这种令人心悸的怪叫声是从来也没有听到过的!他屏住呼吸,继续观察着窗户外面的蓝天和林海,随着叫声,木屋、土炕包括自己的身体都仿佛像摇筛子一样地抖动着。天色晴朗,夕阳似落没落。山顶上的雄鹰还在盘旋,洁白如絮的云彩被镶上了一道灿烂的金边,非常的亮丽,也特别的刺眼,这种现象,在黑瞎子沟蜂场,是从来也没有发现过的。浓浓的、洁白亮丽的白云,似乎在由远而近地急速向这边运动着,云彩下面所有的山峦和林海,静谧中,也似乎是突然地遭受到了恐吓和威胁。再看近前,树叶虽然还是那么嫩绿,杂草也还是那么茂盛,但河水却突然间地不再流淌。蜜蜂翻着跟头,一只只从高空中坠落了下来,有满载而归携着花粉的,也有来不及休息就忙忙碌碌又出征的。像母棕熊死后飘来的那场毒雪,避之不及可又无可奈何。
黑瞎子沟蜂场的这种异常现象,真是让人揪心头疼而又迷茫啊!叫声就在小溪流的那边,“呜呜——呜呜——”扑面而来,震得耳朵根子生疼,没有风,也没有其他的杂乱声音相伴。凭经验,忠实很快就辨别出来了,是豹子的叫声,最低三至五只。金钱豹集体活动和恐吓,在小兴安岭,这也是从来没有遇到也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很有可能,是今年春天,伴护着三只小熊崽,进沟的那一对金钱豹吧?可是,沟里死人湖附近,那令人骇然的叫声又是咋回事儿呢?是水怪?是山神?还是自然界一种异常现象呢?听上去,那种骇然恐怖的叫声足足超过附近豹子叫声的几倍或几十倍,世界上,所有的生灵和动物,都被贴着地皮传来的怪叫声所震慑、所恐惧、所无奈、所屈服。与怪叫声相比,人类是那么样的渺小和脆弱啊!
忠实为蜂群悲哀,为陈静忧虑,做为一场之长,同时也为远道而来的外宾们捏了一把汗,外宾在黑瞎子沟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就是国际上的政治影响啦!照顾不好国外来的朋友,那可就是全民族的失误,和国家外交史上的一大失误啊!尽管自己代表不了政府,领导也没有额外的嘱咐和安排,但自己是这儿的主人,一场之长,为了中日邦交正常化的顺利开展和继续深入,在黑瞎子沟,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敢懈怠和麻痹啊!责任、义务、信念和多年来养成的思维意识,使他拿定主意,先去外宾的帐篷处看看,同时也尽快弄明白,怪叫声的来源和后果。声音是行动的信号,既然发出了信号,那么行动也会随之而来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祸临头,只有主动出击,才能尽可能地避免和化解。还有,豹子吼叫和死人湖方向的怪叫声是伴随着陈静的挣扎声同时传来的。是巧合还是早有预谋,女人生孩子跟自然界的异常现象到底又是一种什么关系呢?这一念头的产生和出现,使他更进一步拿定了去外宾处的主意,田井是教授,知识渊博,山本曾身处要职,见多识广。在这方面,两位外宾肯定会有自己的看法和见解的。
想到这儿,陈忠实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吩咐白大嫂道:“你看住了陈静,千万别让她滚下来,我到小鬼子那儿去一趟,他们语言不通,情况不熟,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对上级领导,咱就不好交待啦!”见白大嫂犹豫不决、极不情愿,就立刻加重了口气命令道:“痛快点儿,火烧眉毛的,还让我再跟你发急啊!”“这不是来了嘛!”白大嫂进屋,尽管恐惧也仍然是恶狠狠地吼道,“算我倒霉了!你去吧,这口气,我先忍啦!好说好商量,谁都会凭良心!挑软柿子捏呀!哼!没那个门!大不了,不就是一条命嘛!”陈忠实没功夫再跟她费嘴皮子。扫了炕上的陈静一眼,见陈静因疼痛而汗流满面,目光黯淡,嘴唇都变成了灰白色。但刚才的怪叫和附近的恐惧,使她为生存而不得不克制着,一声不响,咬牙坚持。忠实匆匆出门,并默默地祈祷着:老天爷,可千万别再发生意外啊!
刚一出门,就跟面无血色的夏立志撞了个满怀。小夏气喘吁吁,目光因呆滞而直勾勾的,抱住忠实,颤抖中绝望地喊道:“哎哟我的妈、妈呀!吓死啦!吓死啦!陈……大哥,你、你干啥去啊?”陈忠实没有回答,而是冷静深沉地略一思索,知道只有情绪上稳定才是战胜和克服一切困难的关键所在。于是,他伸出双臂,两手有力地搭在夏立志的肩膀头上,平静、坚毅、果断地命令他道:“好兄弟,作为男子汉,关键时刻,可不能掉链子啊!听我的,别娘们儿一样,进屋帮助白大嫂,看护好陈静!我去去就来,听见了吗?坚守岗位,孕妇若骨碌下来,回头我先拿你是问!”说完,头也不回,匆匆而去。“带上猎枪!空手出去找死啊!”夏立志缓过味儿来,在后面提醒般地大声嚷道。“没事,甭操心我,看护好陈静比啥都重要!”忠实边走边扭头大声喊道。
此刻,松涛不再喧嚣,大森林出奇的静谧,骇人的怪叫声过后,整个小兴安岭似乎在严峻中等待着点儿什么。夕阳已经全部滑落进了松谷中。空气中孕育着杀机,天上的云霞却仍然是那么亮丽而又刺眼,像血块一样,不敢细瞅,细瞅,十有八九就得晕过去。鸟儿们早已经知趣地躲了起来,松鼠、花鼠、山兔、梅花鹿、狗子、犴达罕,包括闹哄惯了的野猪,也都彼此喘息观望,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地在期待着噩运的赶快到来和迅速离去。忠实没走多远,目光越过了蜂箱,一眼就看到了林荫下面,鸡爪子河那岸的草丛中,十几只恶狠狠的眼睛在一眨不眨地窥视着自己。咄咄逼人,使人不寒而栗。仔细辨认,他终于清清楚楚地观察到:是七八只凶猛而又残忍的金钱豹,在河那岸一字儿排开,一声不响,仿佛接到了什么样的指令,前爪踏在水边,后身在草丛中掩藏着,支愣着耳朵,锥子般的目光齐刷刷,不约而同地死死盯着自己身后的小木屋。似乎一声令下,它们就会飞箭一样地射了过来:卷入拼杀,决一死战。从表情和目光上分析,刚才的吼声和严阵以待的行动,肯定是与远处那个骇人的怪叫声有着直接联系的。七八只金钱豹,潜伏着不动,到底是想干什么呢?是凶是吉?难道说,与陈静的分娩也有关系吗?黑瞎子沟啊黑瞎子沟,这些离奇古怪的现象,为啥总是一桩接着一桩,一件连着一件呢?“哞!哞!哞!”突然后山坡上传了一阵熊吼声。
声音不大,却是非常的刺耳,在这恐怖而又严峻的气氛中,吼声使人感觉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凄凉和悲哀。忠实猛一回头,深感惊讶和不可思议地发现,房后山坡上三只小棕熊从三个不同的方向,跪卧在它们的妈妈——老母熊的坟头上,居高临下,侧过面孔一齐期待般地向下观注着。山后山上的四个坟头,除了康跃先,就是“大黑”和“老蒙古”的冢墓了。四个坟头错落有致地一字儿排开,老母熊的穴墓在最南边,靠近着“大黑”的。奇怪和纳闷的是:三只一米多高的熊崽子,都守候着妈妈的坟头,凄切不安。叫声如哭似泣,它们的表情也让人感受到,大难来临,急欲逃走,却又深深挂念着母亲的遗骨和灵魂。叫声仿佛在说:“陈场长啊!我们走啦,可妈妈在这儿怎么办哪?”其中个儿较大的那只小棕熊,立正站着,摇晃着巴掌。先抬胳膊指了指死人湖方向,又指了指河对岸的豹子群,又乖巧滑稽地再次轻轻地吼叫了两声,“哞——哞——”像小牛犊子在呼唤主人一样,细品,似乎是在迫不及待地提醒和督促着自己:“还愣着干啥呢?赶紧走呗!越快越好,再不走,咱们恐怕都没有命啦!”陈忠实冲狗熊们点了点头,扭过脸来,目视远方,心头就不由得一阵酸涩和悲凉。
熊崽恋着墓穴中的妈妈不愿离去。相比之下,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生命的意义都不如几只野生动物和杂草。秋霜一来,杂草忙着结籽,预备着生命的不停接续和延长。动物就更不用说了,不管卵生还是胎养,知恩必报,留恋不舍。而自己呢?没儿没女,老来一个跟头摔死,坟前也没个亲人来祭扫拜谒呀!想到这儿,他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证陈静的生产和母子的安全。腹中的胎儿尽管不是自己的精血,但孩子出生,理所当然得称呼自己爸爸的。“爸爸”两个字,是亲切的也是陌生的,是激动的也是幸福的。有了后代,生活自然也就有了希望和奔头。想着,他迈开大步,恨不得一步,就迈到田井和山本的帐篷中。